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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二


  那老闆連對畢三看了幾眼,說:「你是畢三麻子,上個月少了我兩塊錢,不曾還清,今兒可要現錢交易了。」

  畢三正色道:「誰不還你的錢,前幾天我出了門,沒工夫到你們這裡來,今兒吃過,少停一併算給你就是。」

  那老闆聽說,方離床開了櫥門上的鎖,拿出一大缸煙,挑一小盒遞給畢三,自己又橫到那張榻上吸煙去了。畢三拿這盒煙,在鼻孔上連聞幾聞,又讓默士聞聞,說:「這裡的煙,倒很不歹,所以幾個老主顧,都愛上他這裡來吸,生意著實可觀。惜乎那老闆也是大癮頭,據說一天要吸三十多塊錢煙,賺進來恰夠他自己的糧草,仍舊多不起錢來,豈不可惜。」

  默士笑道:「這也是湯裡來水裡去。他從膏裡進來的,自該由煙裡出去,悖入悖出,假借不容的。」

  正說時,旁邊過來一個女人,約有三十來往年紀,篷頭亂髮,骨瘦肩聳,面色好似黃蠟一般,然而眉梢眼角之閑,猶帶幾分媚態。衣裳雖然襤褸,卻都是綢緞所制,走幾步路,還有點嫋嫋婷婷的風韻。看她走到畢三旁邊,叫了聲:「畢三少,今兒可要我替你裝煙了?」

  畢三笑說:「多謝你大小姐,請你另請高明去罷。我有朋友在此,不消你費心。」

  那女人聽說,將一雙半掩的眼睛,對畢三斜飛了一個媚眼,嬌聲道:「喔唷唷,有朋友礙什麼,裝筒煙天下通行的。這位大少,你道是不是?」

  說時又對默士丟過一個眼風。默士見了,不由毛髮悚然,那能答口。這女人又拍拍畢三的腿說:「讓我替你來裝了罷,你何必再弄髒了手指頭。」

  畢三搖頭道:「我不要你裝,實告訴你,我這裡只一錢煙,還須兩個人過癮,輪不著你名分了,裝也枉然。」

  那女人聽說,嗤了一聲,又到別人榻上兜攪裝煙去了。默士問畢三,這女的是誰?看她很有幾分堂子氣派,為何只顧兜人裝煙,不知可是這裡的老闆娘娘?畢三笑道:「老闆倘有這種娘娘,他的燕子窠也要開不成了。告訴你,此女的出身,果然是堂子中人,杜先生眼力著實不錯。聽說她當年在生意上,也是很有名的,不知叫王熙鳳還是王鳳仙,曾嫁過一個官場中人,名喚倪伯和,年紀已老,而且是外路人,這王鳳仙本不誠心跟他,無非打算傯個浴的意思。因此嫁他之後,外間仍姘著一個滑頭麻子,但那姓倪的卻待鳳仙非常恩愛,要什麼是什麼,首飾也置給她不少,鳳仙猶不稱心。有一天姓倪的要動身回家,鳳仙假意答應他同去,及至上輪船的時候,她趁姓倪的不小心,將所有的東西,一併卷光逃走。據說連被頭鋪蓋都沒剩給他,以致姓倪的兩手空空,孤身無侶,心中怨忿已極,傳言輪船開到吳淞口外,這老頭兒竟跳長江死咧。你想這件事罪過不罪過呢!但她卷了姓倪的錢,竟欲同那滑頭麻子做長久夫妻。

  也是天網恢恢,這個滑頭先前也曾拐過別人的錢,尚未破案,同鳳仙相得不多幾時,就被包打聽抓去吃了官司。鳳仙替他請律師百般運動,未有效驗,卻把倪老頭那裡卷來的錢,花用一空。自己又吸上了鴉片煙,白飯不吃尚覺好過,黑飯不吃簡直難熬。不得已只可將東西變賣典質吸煙,後來東西完了,沒奈何只得跑燕子窠,替人裝裝煙,從中揩些油水,弄筒煙吸。或向熟人借幾角錢,回去糴米吃飯。有時無米為炊,萬不得已,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錢給她,她也不妨權宜一下,委身相事,百十文錢的客棧,帶她前去,她也肯住,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,多數相識過她,說她身上太瘦,見之可畏,還有班上等人誰也不肯睬她,所以她現在雖然竭力遷就別人,我們見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。看她适才嬲著同我裝煙,可知她煙蛔蟲尚未喂飽哩。」

  默士聽了,搖頭嘆息道:「如此人該得如此結果。」

  說時畢三裝好一筒煙,讓默士吸。默士原沒煙癮,噙著槍頭,隨口噴了一陣,吸完這筒煙,教畢三自己吃罷。我多抽了,便要頭眩的。畢三便將餘剩的煙,一個人自裝自吸。默士看他慢騰騰騰打煙,很為疏散,暗想等他這盒煙吃完,不知要多少時候,自己遲回去了,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,又不免聽她閒話,因即起身先走。畢三約他明天某處茶館中相會,默士答應道好。出了燕子窠,一腳奔到家中,問丫頭們,方知阿招尚未回來。默士定了心,教丫頭們倘奶奶問起我,別說出去過了,告訴她一腳在家內的。丫頭應答應曉得,但她口中雖然答應,如果阿招當真查問起來,殺了她也不敢說謊的。幸虧阿招並未問她,這夜回來時,已兩點多鐘,默士早睡得同一只豬一般,呼聲不絕。阿招命小丫頭推醒他,喚他起來有事。默士雖在好睡的當兒,但聽是阿招呼喚,那敢違拗,慌忙揩揩眼睛起來。阿招教他快起一張賣絕契的底稿,我明兒又要買丫頭了。默士這種草稿,已起過多次,聽她吩咐,隨手寫就,交給阿招,阿招原不識字,倒拿在手,看了許久,說:「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?」

  默士忙說:「你倒看了。」

  阿招反罵他:「你為何不拿正了給我觀看!這裡頭以後任憑轉賣這句話,有沒有?」

  默士道:「都寫上了。」

  阿招方把這張紙摺起藏在懷中。對默士揮揮手說:「你先去睡罷。明兒早上,不可出去,另替我預備一張自己立出去的賣據,也許我明天買進之後,幾天內就要過手出去的。這裡幾個死貨,我也打算一個個出松她們了,你賣據早幾天預備就是。」

  默士諾諾連聲,重回床上,尋他的好夢去了。做書的無可形容,也只得讓他一宿無話。次日,默士起身之後,果遵著阿招的命令,不敢出門。幸得他從前應酬的一班人,今兒已有巡捕包打聽代他應酬,不須再勞他的大罵,不然朋友要他陪伴,女人不許他出來,豈不教他左右做人難麼!這天阿招留他在家,就為昨夜所說買丫頭的一件事,約著今天到他家中過付簽字,阿招自己不識字,恐筆據上寫的文字,不照她的原底,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幫同看看之意。講賣兒女的人,誰不是急於用錢。因此阿招尚未起身,他們已送了人來。原來那丫頭已有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重孝,面目卻還清秀,不過衣衫襤褸,蓬頭不整,也是窮苦人有的慣態。伴來兩人,一個是專門替人家介紹買賣子女,兼做薦頭生意的金薦頭。另外一個男人,約有四十左右年紀,形容消瘦,面有菜色,穿一件舊竹布長衫,內襯的大約也是單布衫。下身一條破單褲,褲管上碎了寸許長一條口子,露出裡面又黑又瘦的膀,卻還紮著腳管,兩條帶乃是鴛鴦的,一根黑一根白,看上去皂白分明。早起天氣頗涼,那人跨進了門,猶索索抖個不住,他們進門雖不通名,但默士一望,已知此人一定是丫頭的老子,因他父女兩個眼泡,都帶點兒腫,大約昨兒一夜,已淌卻不少眼淚。若非骨肉至親,何以如此傷心惜別。

  三個人除金薦頭之外,他兩個到了裡面,都站著不敢坐下。房中阿招也得了信,穿衣起身,在她未出來的時候,默士同金薦頭談談,方知那二人果系父女,老的姓莫名全,原籍常熟,在上海已住了好幾年,一向做紙店一意,夫妻兩個,單生一女,小名金寶,今年十四歲,本來好好兒生意人家,何致賣男賣女,皆因金寶的母親,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,行動不能自由,宛如癱子一般,飯卻很吃得下,大小便都要別人幫忙。俗語說的,死人多口氣,窮人偏偏害了有錢人的毛病,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請醫生療治,而且醫藥之費,又十分昂貴,講莫全做一個紙店夥計,每月只三塊錢的薪俸,平常自己一個錢不敢浪用,借人家一間披屋居住,房錢只花一元幾角,日用開銷,全仗女的手指頭上做些兒活計貼補零用。逢年過節,每每還不免虧空,那禁得女的害了病,單靠這三塊好洋錢,付房租日用,再加請醫服藥,無論如何,教他怎夠使用。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,情甘當當賣賣,湊了錢治她的病,不知還是前世少了她的債呢,還是怎樣,這邊家中典賣精光,那女的也長眠作古去了。

  常言說的福無雙至,禍不單臨。莫全正因死了老婆,四處磕頭跪拜,借了錢賣棺成殮。一件事剛才了結,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紙店老闆,為因貪做投機生意,蝕了大本,無錢彌縫,脫逃無蹤。債主稟官封店,莫全便失了飯碗。說句笑話,雖然三塊頭的生意,拿來還不夠養家活口。但看雖看不上眼,一旦沒了事,再要照樣謀這一腳生意,可就非常煩難。皆因上海地方,年來商務凋敝,人浮於事,而且像莫全這種人,最為尷尬。說他上呢,寫算都不甚精工。說他下呢,扛抬兩樣,無一來得。有所說的,比上不足,比下有餘,這種人世界上最多。莫全既非出眾之才,又無大力者從中提拔,就遇有地方缺出,也休想輪他得著。可憐他父女兩口,家無擔石,如何過得了日子。莫全想起某處還有一個親戚,在彼開張店鋪,不過已許久未通資訊,不蔔生死存亡,如若平安無事,投到他那裡,一碗飯准有得吃。但出門必須盤纏使費,如若一到那裡,就尋得著的話,固然是好,設或找尋無著,投親不遇,父女兩個,在異鄉客地,舉目無親,豈不更為困苦。而且兩個人出門,盤費多了,日用亦大,自己一個人,還好什麼事搭得上,都可做做,拖著女兒,未免受累。若將她掉在上海,自己單身出門,雖然是好,但無零用錢留給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

  不過倘有錢留給女兒用,自己也不必出這遠門了。現在囊無半文,就連出門做盤費的錢,也不知在那裡出產呢。想想女兒不能養她一世,到頭終是別家人,不如此時就將她攀給人家,有了託付,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門做事業去了。無如近來人家攀親,都想望高,揀媳婦還打算兼得賠嫁,自己一寒至此,就不要人家聘金,也恐沒人領受。因此左右為難。有人勸他,將女兒賣在堂子裡,也可得一二百塊錢身價。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,祖父不曾造孽,何致於將子女落在火坑中,這人窮雖窮,倒還有些兒窮志氣,並不貪得一二百塊洋錢,將女兒賣到堂子內。不過想賣女兒也是一法,就不賣在堂子內,賣給公館人家做丫頭,卻也未為不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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