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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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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第八十四回 燕子窠下場憐賤妓 虎狼窟歷劫歎貧娃 上回詹樞世等計畫失敗,他同琢渠、勵仁三人,雖然各受若干損失,但琢渠、勵仁兩個,在先都已贏飽,此時吐出幾個,不傷脾胃。樞世賭時候,也是輸的。幸他作官多年,宦囊充足,而且常在大場面上應酬,輸贏數百元,原不在心上,不過認個晦氣罷了。內中只有一個杜默士,最為失意。雖然他跌倒抓把泥,臨了還敲他們三個五十塊錢竹杠,區區之數,怎能遂他的心願。他原指望這番刮幾千銀子回去,起家發跡的,經此一番挫折,不免又付泡影,心中難受,自不消說。更兼他失意以來,腰纏用盡,也是他自己放蕩,從前做生意的時候,不想成家立業,年紀已近三十,猶不曾完娶花燭,卻在外間私識了一個蕩婦。他與哥哥杜鳴乾,早已分析,自己依女作家,至今猶住在那婦人家內。在他有生意的時候,一個月常有百十塊錢搬回去,那婦人自然歡喜。有時默士弄著外快,還替那婦人置點兒首飾。這當兒婦人真把他當作親丈夫一般。少爺少爺,叫得山響。及至他失就回來,那婦人就此變了面色。 本來默士做人保險生意,營私舞弊,所入不資,倘歸他自己收藏起來,足有一二年可以夠他支援。無如他在那婦人當他親丈夫的時候,他也把婦人當作親老婆一般,一針一線,無不叫她收管,自己手中倒反變得空空如也。至於婦人手中的錢,塞進去容易,現在再要拿她的,可比剝皮還難。要多的更不必說,小至剃頭洗澡,借她幾角小洋,也須聽飽了閒話,方能到手。少爺也不叫了,當面飯桶死胚,背沒斷命路倒屍。幸虧默士大有韓淮陰的志氣,受了辱並不介意,心中只指望再發他一票橫財,孝敬那女的,好令她心中歡喜。不意這一回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,仍舊白忙一常幸他急中有智,向樞世等三人,要來五十大洋,這番他吃過了苦,不肯再做呆子,錢也不交給那婦人了,藏在自己貼身。但他並無第二個家,可以歸去,到時候不得不到婦人那裡。 婦人小名阿招,從前的出身,無從查考,但做書的可以擔保她,不是良家女子,年紀比默士更長七八歲,一雙大腳,頭倒很梳得時式的,拖著兩爿鬢腳,直掛到後背心上,還戴著茉莉花扣條,穿一件舊黑縐紗夾襖,下身只一條粉紅法蘭絨單褲,腳管套在絲襪裡面,上有吊襪帶扣著,面上粉還未撲,一張黃皮,兩條倒掛眉毛,一對眼睛生來凶相,歡喜的人被她一顧魂消,不歡喜的人,被她一顧也要魂消。高聳聳一個鼻子,闊口細牙,說起話來,倒是很軟熟的一口蘇州話,此時正罵一個丫頭,沒替她洗換下的絲襪。見默士進去,睬也不睬,只顧罵丫頭說:「你們這種死貨,吃了我的飯,一天到晚,不知忙些什麼事,我就把這些飯給狗吃了,他也要替我看看門,見了陌生人叫叫,見了我主子搖搖尾巴。我把飯你吃了,你替我幹什麼來?虧你一日三餐,還吃得下肚。吃過飯影跡無蹤,到時候你倒又來了。不是我看殺你,你這種人,雖然有人的模樣,實在比畜生還不如呢。」 默士聽她面子上雖罵丫頭,暗裡頭卻是說的自己。因他這幾天忙著應酬,果然吃了飯就急於出去。有時阿招人手忙不開的時候,要打發他泡茶泡水,那裡還能見他蹤跡。所以今朝借題發揮,當面罵他一個暢快。幸虧默士耳朵聽得慣了,索興當她罵的是丫頭,與自己風馬無關,不聲不響,在一張藤靠椅上坐下,覺得有些口渴,見旁邊茶几上,有一玻璃杯茶涼著,順手拿來咕嘟呷完。阿招見他拿茶,就把眼梢帶著他,也不做聲。看他呷完了,方把眼睛一瞪,說:「茶是我倒著涼的,你為什麼給我呷了?」 默士賠笑道:「阿喲,我沒曉得是你倒的,實因口渴極了,所以拿來便喝,請你不可生氣,我來倒還你一杯茶就是。」 阿招臉一沉道:「你說得能容易,喝了我的茶,倒還一杯就是。倘使殺了人,可以再把腦袋裝上去麼?」 默士笑道:「吃茶哪能與殺人相比,你也未免忒殺言重了,還是讓我來倒杯茶舒舒你的氣罷。」 阿招見他嘻皮涎臉,心中大怒,使拳頭狠命在他手上一擊,默士正拿著玻璃杯,想去倒茶,被阿招拳頭打來,手一松,玻璃杯掉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阿招更怒,說:「你用碎我的傢伙,我整年的給飯你吃,哪一樁上得罪了你,今兒有意打碎我的玻璃杯,你心中有甚不樂意,盡可好好兒說,我又沒硬吃住你,彼此好敘不妨好散的,為什麼拿我東西晦氣?」 默士那敢答口,只說我錯我錯,一面彎腰曲背,將地下碎玻璃片拾起,口中自言自語說:「小丫頭時常赤腳的,別踏在玻璃上,刺開了皮,又要不能走路咧。」 一面將拾起的碎玻璃片丟在窗外垃圾桶內,另拿一隻茶杯,倒滿一杯茶,仍放有茶几上,自己重複坐下。阿招罵他,也不開口。罵了一陣,阿招的氣漸漸平將下來,教小丫頭快打洗臉水來,我淨好面要出去了。默士乘間問她,夜飯可曾吃過?阿招說:「你不把眼睛上蒼蠅矢揩揩乾淨。現在十點鐘敲過了,難道還不吃夜飯,虧你問得出呢!」 默士實因旅館中受了驚嚇,夜飯猶未入肚,連鐘點也忘卻了。被阿招一句話說穿,他方看見自鳴鐘上,已交十點一刻。曉得時候已過,阿招晚飯既畢,剩小菜一定被小丫頭們吃完了,落得免開尊口,還可省卻一頓饒頭臭駡。當下不再開口,看阿招洗完面,匆匆走了出去。他方問丫頭灶下可有剩飯?丫頭說:「夜飯統共剩得三碗多些,被老娘姨一個人吃了兩碗,我們三個各人吃得半碗飯,肚子沒飽,飯已完了,現在一粒米都沒有咧。」 原來阿招家中,只用一個老娘姨,卻有三個丫頭,一個大的已十五六歲,兩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,都是向貧苦人家買來的。虧她有耐性,買來時候,都同呆木頭一般,不能做事。被她打打罵罵,教到現在,已大小事體都能做得下了。平常家中倒是她們最為得力,娘姨不過燒火洗衣裳而已。默士聽說剩飯無餘,這可除卻出去買飯吃,沒第二樁主意。幸虧今兒有五十塊錢撈著,不然又只能餓一夜了。因命丫頭關門,我出去一刻工夫就回來的。走到街上,想想哪裡去吃好」 現在他已曉得弄錢的難處,不敢大吃大用,覺上館子未免太費,還不如到面店中吃兩碗面,飽了肚皮就算數咧。定了主意,走到一家面店內,叫一碗大肉面,帶碗光面。堂倌端上來,默士捧著碗,剛要吃時,不意又來一個吃客,走進來一眼看見默士,叫聲:「咦,原來杜先生也在這裡吃點心。」 口中說著,身子便坐將下來,和默士同桌。默士認得此人,是他從前保險公司中做茶房的同事,姓畢行三,面上還有幾點麻皮,因此人人喚他做畢三麻子,比默士早歇生意。為著他吸了鴉片煙,貪吃懶做,故被總理黜退,分手至今,好久未見。此時尊他杜先生,他也點頭答應。畢三手中拿著包南瓜子,請默士吃。默士吃面要緊,那有工夫吃他的瓜子。畢三便分一半推在他面前,自己磕著瓜子,叫堂倌也替我來碗肉面。堂倌答應下去,不一會送上面來。畢三見默士第一碗尚未吃完,他這碗面也熱氣騰騰,燙得利害,索興待他冷冷再吃,自己盡磕瓜子。涼了一會,默士也端第二碗面吃了,他方丟下瓜子吃面,卻先呷幾口湯,然後細嚼緩咽,吃得文雅非凡。默士狼吞虎嚥,第二碗又入了肚,喚堂倌絞手巾算帳。畢三還有半碗面不曾吃完,聽默士喚人算帳,他慌忙對堂倌搖手說:「別忙,這位先生東道我的,等我吃好了,向我算就是。」 默士本招呼堂倌算自己的賬,見畢三要替他匯鈔,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覺他待我客氣異常,還敬我南瓜子,我怎好自匯自的,不替他帶匯了。幸畢三還吃著面,沒掏出錢來。他一摸身邊銅板角子一個沒有,只有那五十塊錢鈔票,因即摸出來,揀一張五無的,命堂倌算三碗面錢,餘多找給我。畢三看他拿鈔票匯賬,說:「我身邊有角子,杜先生何必把鈔票兌開呢!」 但他說雖說,角子卻不曾摸出來。因此堂倌仍接了默士的鈔票,找還他四元幾角。畢三也急急吃完面,抹抹嘴和默士一同出了面店。畢三對默士說:「我今兒擾了杜先生的面,心中很不過意。杜先生倘有工夫,我請你洗澡去。」 默士說:「我前天才洗的澡,隔一天再洗罷。」 畢三道:「我也是前天洗的澡,今兒不去,明天我再請杜先生好不好?」 默士答應他,明天可以使得。畢三又道:「我同杜先生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,今兒難得相遇,倘蒙不棄,我們同到一個所在去談談何如?」 默士問是什麼去處?畢三笑說:「是我們幾個朋友合的小總會,大約杜先生大場面見得不少,這種小地方卻從來沒見識過呢?」 默士一想,畢三麻子居然也有總會,無怪近日總會愈出愈多了,自己本無他事,早回去亦甚乏味,不如跟他走走,也好長個見識,因即點頭答應。畢三甚喜,帶領他到一處所在,是爿小京貨店,那總會便設在京貨店的樓上,上扶梯就看見橫七豎八,擺有好幾張煙鋪。默士至此,方才明白,他說的總會,並不是叉麻雀賭錢的總會,卻是秘密賣煙的燕子窠。因租界上自從禁煙以來,一班上等吸煙朋友,自各有公館住宅,任他們吞雲吐霧,還有班中下等的煙戶,譬如做生意的人,瞞著東家當手,不敢公然在店吸煙,有的家住城內,恐怕被人敲竹槓,不敢自備煙具,還有種人,本來沒癮,家中亦無煙具,也喜歡香一筒,領略領略黑籍中的滋味。這班人既無煙間可以托足,自不得不向燕子窠內鑽鑽了。燕子窠中,備著煙具,供主顧門應用,買膏子固然是他們的本業,但有人嫌他們熬的煙膏成色不好,自己帶了煙來,他們也甚歡迎。因斗子內吸下的煙灰,便是燕子窠主人的私產,不能給你帶回,猶之上毛坑屙矢,出肛門便屬之毛坑主人。不能包裹回去,一般意思,委實是樁好買賣。所以近來燕子窠日增月盛,惹他們獲利無窮,但燕子窠三字,乃是局外人送他們的雅號,他們自己,有時稱為總會。默士不曾想到,所以跟畢三至此。既然來了,他也是上中下三等,樣樣搭得上的,就同畢三揀一張空煙榻上坐下。畢三叫了兩聲老闆,旁邊一張鋪上,一個骨瘦如柴的人,坐了起來,問:「哪個喚我?」 畢三笑嘻嘻對他點點頭,說:「對不起,弄一錢煙給我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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