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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三


  況且金寶今年十四歲,再過幾年,到了時候,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,這樣便可免得自己勞神。雖然賣給人家做了使女,不免有幾年操作勞苦,但我並不是有家計的財主,家中既沒男女底下人,可以隨他使喚,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。這還在其次,連吃飯也飽一頓餓一頓,有了今天沒了明天。到了別家,吃的穿的,一定可以比這裡好些。在他方面,這兩樁上頭,就適意多了。而且賣得錢來,也可讓我做出門的盤費,真是一舉兩得,無妙於此。故而托了金薦頭設法,薦頭便來同阿招談起。前天他已出去看過一次,見金寶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,心中很覺中意。昨夜又去議價,講定身價七十大元,中人錢一併在內,今兒到此過付洋錢,出立字據的。默士聽罷,偷眼莫全,鄉態未脫,一臉呆氣。暗想這種人無怪尋不到生意,像我如此精明能幹失就至今,已好多時沒人請教,可見上海灘上,吃飯著實煩難呢。此時阿招已揩面定當出來,對金薦頭點點頭,說:「原來你們都來了,這裡有賣據的底稿在此,你叫他親筆照樣寫罷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摸出昨兒默士寫給她的底稿,交與金薦頭。金薦頭又轉交在莫全手中。阿招看臺上未有筆硯,回頭問默士,筆硯在那裡?默士應道:「讓我拿來。」

  阿招便罵道:「吃糧不管事,怎連自己的名分也忘卻了?」

  默士不敢回嘴,搬出花箋筆硯,放在臺上。莫全也展開那張字據細看,見上寫:立賣絕據人某某,今因正用,憑媒將親生女兒名某,年若干年,賣與貴府,當得身價大洋七十元正。三面言明,嗣後任憑改名使喚,倘若不守規則,聽憑貴府另行轉賣,不得異言。如遇疾病死亡,仍系壽限大數,雙方各無異議。或有私逃等情,准向原媒理論尋找。得價之後,永絕來往。此系自願,恐後無憑,立此賣絕據存照。民國年月日。立賣絕據人某某。莫全文理雖不十分通達,這幾句話,卻還辨得出滋味,覺這張憑據一出,那十四歲的女兒,便和自己恩斷義絕,生死存亡,盡操在別人手中。最難堪的永絕往來這句話,女兒若被他們虐待,我從何得知?就是曉得了,也未便過問。還有聽憑另行轉賣一言,也決寫不得,寫了若被他們將女兒賣在別處,豈不更苦。因此他私向金薦頭商議,可否筆據上不寫這兩句話?

  金薦頭笑道:「你是第一次賣女兒,無怪不懂寫筆據的規矩。這是一定格式,那兩句話,務必要寫,寫了並不是一定要將你女兒轉賣,或者斷絕你同他的來往,皆因恐她不聽教訓,令人無法可施,只得將她賣給別家了。倘若你女兒肯聽教訓,那就決沒有這件事咧。還有永絕往來一言,寫雖寫了,倘若隔三兩個月你來探望女兒一次,做主子的,決不致因筆據上有此一言,將你女兒藏起來,不許相見。只因怕你筆據上沒這句話,就要三天兩頭的探望,豈不討厭,故此寫這兩句,就是教你們自己小心謹慎之意,何用多慮。」

  莫全原是第一次賣女兒,聽了覺他講的話,也甚有理。況且自己正當要錢的時候,恐多說了話,惹買主生氣,交易不成,豈不枉費心思。因此也顧不得言語輕重,將賣契照樣填好,親筆簽了花押。金薦頭也在媒人字樣底下,畫了個十字,交給阿招。阿招命默士看過不錯,方將早先預備下的七十塊洋錢,交在金薦頭手中。金薦頭當場扣去十四塊媒人錢,只給莫全五十六元。可憐他女兒養到十四歲,只賣得這幾個錢。金寶站在旁邊,目睹她老了寫筆據點洋錢,她年紀雖小,知識未嘗沒有,在莫全拿洋錢袋進腰裡的時候,兩隻小眼眶中,含的一包眼淚,止不住直向面上滾將下來。莫全見他女兒哭泣,也不由淚如泉湧,慌忙拉長衫袖子揩眼淚。父女兩個,幾欲痛哭失聲。金薦頭恐他們哭了,惹阿招生氣,使勁將莫全向外直推,口中說:「快走罷走罷,改日再見!」

  金寶見他老子出去,自己也欲跟著出去,被默士一把抓住說:「你哪裡走!」

  金寶灑不開他的手,心中的怨苦,再熬不住,滾在地上放聲大哭。莫全此時還未出門,也聽得他女兒的哭聲,心中猶如油煎刀鉸一般,說不出的難受,很欲回進去安慰她幾句,無如被金薦頭在後推著,沒奈何只能當耳朵聾了,未曾聽得女兒哭,硬著心腸與金薦頭一同上街而去。裡面阿招見金寶伏地痛哭,不由心中大怒,抽一根雞毛帚,倒執在手,先使勁在茶几上猛擊一下,說:「你老子已將你賣給我家了,你便須由我做主,這裡豈有你哭的地方,現在我不許你哭,快些起來,跟這班姐姐們進去做活。倘若不聽我說話,我可要打的。」

  金寶初來,還未知阿招雞毛帚柄的利害,聽了仍坐在地上,哭泣不住,阿招更怒,使雞毛帚柄夾金寶背心打下,只打得金寶痛澈心髓。她雖然貧家出身,但自幼父母鍾愛,何嘗吃過這種痛苦,將兩手護著背,連呼啊喲。不意阿招的雞毛帚,連二接三打下,打在手指頭上,其痛更烈。金寶滿地亂滾,阿招雞毛帚也隨她身子而下,擊無虛發,哭聲大震。默士曉得這是阿招買丫頭的慣例,先打一個下馬威,日後方能聽她指揮,不敢倔強,因此袖手旁觀,並不攔阻。等她打過了數十雞毛帚,金寶體無完膚,阿招也氣力用不盡,方假意上前勸住阿招,令金寶起來。阿招厲聲問金寶:「以後可再敢不聽我的說話?」

  默士教金寶對阿招跪下,叩一個頭,答應以後聽話了。金寶不敢不依,阿招始放下雞毛帚,命小丫頭帶她到灶下去學燒火。這樣一場戲做完,已是吃飯時候。老娘姨端進小菜,丫頭擺碗筷送飯,兩人吃著飯。阿招對默士說:「清和坊老三,要向我這裡買一個人,我想這裡幾個太粗氣,只有今兒新買的,打扮起來,還耐看幾分。只是那丫頭太壞了,适才你看她老的出去,她還哭鬧要走,只恐到了那邊,吵鬧起來,堂子內不比我們這裡,現在巡捕房禁止幼女為娼,倘被人送了封無頭信,鬧出事來,老三豈不要尋我說話。所以我想想反覺有些不敢了。」

  默士道:「那有什麼妨礙。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,只消放幾天工夫下去,哄哄她,說到了堂子內,十分適意,這裡做生活苦惱,奶奶不時還要打人。你初來時候,想必都經過利害了,還是換一處地方為妙。這樣把她哄活了心,你再多做幾回紅面,我來做白麵,於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當的。」

  阿招點頭稱是,吃罷飯。默士親到灶下,見金寶正坐在燒火凳上,掩面哭泣,一眾丫頭也都站在旁邊,望著她交頭接耳的議論。飯已開在臺上不吃。默士說:「你們為何不吃飯?」

  眾丫頭告訴他,新來的只顧哭,不肯吃飯。默士道:「你們休管閒事,自顧自吃飯就是,吃好飯外間還有事做。」

  一面走過去,摸摸金寶的頭說:「你還哭什麼?買給人家做丫頭,原本是苦的,要適意,除非到堂子內去。」

  不意金寶一聞此言,把頭亂搖道:「堂子內我不去,昨夜爹爹對我說的,把我賣在堂子內,可以得二百塊洋錢。皆因落在堂子內,要坍祖宗的台,所以情願少拿錢,把我賣在這裡。我若愛到堂子內去,為何不讓我爹爹多賺三百塊洋錢呢!」

  默士一聽,暗道壞了,他老子不該對她講這句話的,小孩子心中,多了一個念頭,再要哄她,惟恐不易,然而了無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,我們這裡買了進來的,終得賣出去,公館或者堂子,哪能由她揀選,此話若被阿招聽見,一定又有一頓雞毛帚柄吃了。因道:「你愛在這裡,可曉得這裡奶奶打人的利害,适才你還沒打怕嗎?到了堂子裡,未必有人這般打你。」

  金寶仍不住搖頭說:「堂子裡我一定不去,情願在這裡讓你們打殺的。」

  默士倒被她鈍得日月無光,暗想十余歲的丫頭,如此拗性,還當了得。我未便再存惻隱之心,只有讓阿招將她結實打,打怕了不怕她再不願意走,於是賭氣不同她多言,出來告訴阿招。阿招大怒,教人喚出金寶,就借她不肯吃飯為由,又將她痛打一頓。可憐金寶也是人家好女兒出身,只為家貧,才賣與人家為婢。那知未及半日,就連受兩場毒打。正是:一般都是皮和肉,兩面觀來地與天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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