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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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房東見旁邊只有一個老娘姨,乃是紅玨的心腹。跟她已十餘年了,紅玨借小房子,這件事並沒瞞她,有時家中燒了小菜命她送去,紅玨的意思,並非著重在小菜上,卻預備自己住在小房子的時候,倘遇少爺回來尋她,以及別的必要之事,她可以隨機應變,往這地方喚她,所以借慣小房子的人,必不肯瞞人同鐵桶相似,背後須預備個接應的,以期消息靈通,紅玉便有這般經驗。那老娘姨不但同筱山會面多次,連潤生也見過了,故此二房東並不避她,即將筱山已由寧波回來,適間曾到我家,教我約你今晚相見,並將筱山告訴她的,回家之後,一切情形,照說一遍,紅玨聽了,並不憐他困苦,倒反覺他可厭,說:「他既不能常久在上海耽擱,還來尋我則甚!他吃的苦,也是他自作自受,用不著告訴我聽。他自己既沒這般力量,為什麼還愛花花草草,現在闖了禍,帶累我名譽損失,我不尋他說話,已是他的造化,還想來纏住我麼?今夜我決不見他,他來了你回他走就是。」 二房東說:「你莫講得這樣一廂情願的話,你今夜不是還約著別人麼?你想回卻他,同別人到那裡相會,這卻如何使得。到底那房子是他出面借的,倘若翻起臉來,連我都脫不了干係。除非你自己今夜也不到那裡去了,我方能設法回他。」 紅玨一想,這句話倒也不錯。不過自己約著潤生,怎好失他的約,惹他生氣。無如事出兩難,幸潤生那裡電話號碼,我還記得,不如托二房東打個電話給他,推頭有病,隔幾天待筱山往漢口去了,再約他相會,豈不甚好。因將此意對二房東說知,二房東點頭稱妙,當即辭了紅玨,先到大馬路借電話打給潤生,然後回家等候筱山再來,用什麼說話絕他的妄念。自己盤算再三,方能打定主見。這夜筱山因無面目去見別的朋友,而且自己此番,乃是專為探訪紅玨而來,想起紅玨臨別時山盟海誓,答應一定守我,還教我早去早回,我已耽擱了這些時候,諒她也望眼欲穿,想思兩地,此番得二房東前去報信,她曉得我來了,不知怎樣的歡喜,一定趕早赴約無疑。所以自己天沒斷黑,就到了小房子中。不意二房東見了他,露出一面孔的不高興神氣,叫聲:「吳家少爺,你來得大大不巧,倘若早一個禮拜來,倒也好了。」 筱山心中問此話怎講?二房東道:「你不曉得她家少爺,同她翻了臉嗎?」 筱山道:「我今天才由寧波出來,哪曉得這些事,不過你方才為甚也不曾提起呢?」 二房東頓了一頓說:「我也是今天到她家去,才知道的,她已許我不曾出門,所以我一向沒遇著她,無人告訴我這件事。早上你來的時候,我還未曾得信呢。」 筱山急問他們怎翻的臉?二房東說:「我也不知道怎樣翻的臉,據說有人告訴了少爺,他奶奶同你租著小房子,少爺回去同她大鬧,奶奶因你不在上海,自己硬得起,所以也同他鬧了一場,現在少爺不許她出門,天天在家看守著她,所以她也不能來此見你,豈非你來得不巧嗎!」 筱山聽說,心中砰的一跳,再想想話頭,有些不對,因問他家少爺難道為著這件事,不做生意,日夜在家看守著她,還有姨太太那裡住的一夜,現在也不去了麼?二房東又被他問住了,半晌方說:「我也不知道其中端的,這是袁家奶奶親口告訴我的話,諒不是假。」 筱山聽她說話,恍恍惚惚,不免起了疑心,猶以為二房東故意放刁,未到紅玨那裡報信,打算敲我竹杠。常言說:由他矮簷過,怎敢不低頭。自己約紅玨相見,惟有走她這條腳路,也是沒法可施的。因即在懷中摸出十塊錢一張鈔票,塞在二房東手中,說:「早上我請你去跑也沒給你車錢,現在還要求你替我走一趟,對她說,我自從同她分手以來,一天十二個時晨,沒一時一刻不記掛著她,想同她見見面。在寧波時候,不必說,昨兒動身,我一上船,就恨不得求天老爺降一陣狂風,立刻將這條船吹到上海,當夜就可以同她見面。熬到現在,心也幾乎急碎了。就是說她少爺不放她出來的話,但無論如何,少爺決不能一天到晚守住她,終有走開的時候,她便可以掩出來一趟。況我在這裡,至多不過耽擱兩三天工夫,又不是常住在此,惹他夫婦反目,諸多不便。如若她不能夠兩三天連著出來,就今兒一次,下不為便,也可使得。倘時候不敢長久,來了馬上回去,也無妨礙。我只消見一見她的面,就心滿意足的了。多煩你再走一趟,請她務必要來的。這十塊錢,做你往來車錢,不嫌少請你收了罷。」 二房東聽他說的話,著實有些可憐。又見塞在她手中的,乃是一張全新十塊頭鈔票,不由惻隱心同貪心並作,暗想紅玨方才不肯來,大約怕筱山天天約會,以致她沒工夫應酬潤生的緣故。現在他只要求一次見面,諒必紅玉也肯答應的,我也落得賺他十塊錢車錢了。因假意推卻道:「車錢我不要的,再去亦可。」 筱山曉得她是假客氣,令她老實收下,快去快來,我在此候信。二房東袋好鈔票,連夜飯煮好了,都來不及吃,急急出來,花六個銅板,坐黃包車,趕到紅玨處。紅玨正因突然筱山回來,害她好端端約了潤生,不能相見,心中納悶得了不得,此時叫人打了二斤紹興花雕酒,溫在火酒爐上,一個人借酒澆愁,自斟自酌。二房東見無旁人,便把筱山說的話,添頭畫足,講得格外可憐,更說他現在只要求你見一見面,以後不見你,死也瞑目。倘若番見不著你,死了口眼也不閉的呢。不意紅玨酒在肚裡,聽說冒起火來,將酒杯一擲,不小心滾在樓板上,當的一聲碎了。二房東猛吃一驚。紅玨接著說:「放屁之極!我又不是他子女為何要送他終?他口眼不閉由他口眼不閉就是,本來我還想見他的,既然他如此討厭,我就一輩子不見他,看他口眼閉不閉。」 二房東聽她扳這句話叉頭,心想這是我的不好,筱山並沒說這句話,我幫他倒反害了他,因勸紅玨道:「他委實可憐得很,你就瞧我份上,賞他一面罷。」 紅玨那裡肯依,二房東沒法,只得回去告訴筱山,說她不能出門,此番決難相見,等你漢口回來,我再替你設法便了。筱山聽了,呆若木雞,半晌方能開口道:「請問你,到底是她自己不願來呢?還是少爺不她出門?」 二房東想得了他十塊錢,無功受祿,再將鬼話哄他,如何對得他住,但講實話,自己又大有關礙,只得半吞半吐說:「我不知道,是她自己告訴我的。」 筱山一聽,就曉得話中有了蹊蹺,不覺氣憤填胸,面容失色,舉起拳頭,自己狠命槌頭。二房東見了,心中老大不過意,慌忙勸他道:「吳先生,你休這般發呆,天下女人很多,做了男子,哪裡不能攀一個相好,何用專心注在一個人身上。你良心固然是很好的了,焉知別人心腸怎樣?何必這般動氣,還是看破些兒為妙。」 話中帶著點化之意。筱山聽了更覺明白,當時也不多言,歎了一口氣,辭別二房東,回到自己借住的棧房內。心中又酸又氣,又悔又恨,這夜不知阜樣的被他挨過。第二天他買了輪船票,預備當夜動身。但自覺既到上海,連紅玨的影子都沒見著,豈不虛此一行,她現在雖然負心,不肯見我,我自己記掛她已久,務必見她一見,方能定心。好在長江船須下半夜開行,自己並沒別的勾當,不如在她門口,守一天一夜,一定要看見了她方罷。可笑筱山仿佛同發癡的一般,就在紅玨住的一條弄口,自早晨立起,直到吃飯時候,被紅玨家的老娘姨出來泡水看見。她原認得筱山,慌忙進去,告訴紅玨說:「某人現在弄口。」 紅玨吃了一驚,暗想諒他不敢進來,叫娘姨休得睬他,自己裡面吃飯梳頭,定當下來。差不多隔了三個鐘頭,娘姨又來報告說:「某人還在外面。」 紅玨不免駭怪,說:「他好有耐性,不要是昨兒惹毒了他,今天打算用暗算手段害我。」 一念及此,不勝自危,忙教娘姨出去問問他,究竟打算做什麼?他若問起我,你只說有病睡在床上,吹不得風便了。娘姨出來,叫聲吳家少爺。筱山本不願同什麼人招呼,見她自己湊上來,不得不點頭答應。娘姨問他什麼事,站在這裡?筱山聞說,不覺流下淚來,說:「我那有什麼事,只想見你家奶奶一面罷了。」 娘姨道:「奶奶有病睡在床上,不能只風。」 筱山嶄她講話,又與昨天二房東說的不同,更曉得紅玨負心是實,她既知我在這裡,諒她不肯露面,守也枉然,因對娘姨道:「你說奶奶有病,我既不能見她,哪知是真是假。不過我曉得她一定有了別人,所以不拿我放在心上,那原是自己沒能為,不能好好兒服侍你家奶奶,以致惹她瞧我不起,只能怨我自己,不能怪你家奶奶。我心中很明白的,但我還有一句話,請你勸勸奶奶,外間張三李四,原沒什麼道理,天下不論男女,都要自己人,方能真個體貼,外間人眼前雖好,日後變心起來,比陌生的更壞。我素聞你家少爺待奶奶很好,夜間回來,一上扶梯,就肉天肉地的叫到樓上,這是你奶奶親口對我說的,所以我勸她,以後還是安分守己,陪陪自家少爺,日後但願白頭到老,我也幫著歡喜。至於我的身世,都在奶奶肚中。現在墮落到這般田地,我一些兒不怨什麼人。這一回到上海來,委實大不容易,本指望見你家奶奶一面的,如今尚有何說。從此以後,天南地北,永無再見之期。你奶奶自然用不著記掛我,我哪有忘得了你奶奶的日子。請你寄語到奶奶,自己珍重。我面雖然不能同她見,心也可以放得下了。」 說到這裡,淚如泉湧。正是:失足已成千古恨,傷心難遣百年愁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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