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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九


  媚月閣聽了,不覺肅然起敬,暗說紅玨好有情義,當初既未得姓楊的好處,居然肯牢守著一條心,十餘年不變,真是難得。這種人同她軋了姊妹,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、無事無人的姊妹們不同。其實紅玨逢人便告訴她與楊某人一段事蹟,所以認得她的人,沒一個不曉得她有義氣的。究竟是真是假,都在紅玨肚內,別人不得而知。當時紅玨講完了自身,又問媚月閣此番預備出馬,究竟有無把握?媚月閣笑道:「我也是旁人勸我上場的。本來我不彈此調已久,就連外間生意上的情形,也大為隔膜。講到把握兩字,連我自己也難回答,只可做到那裡是那裡咧。」

  紅玨連連搖頭道:「這個萬萬不可。你還不知道近來生意上的局面,已和你我當年在外間的時候,大不相同了。你雖久未過問,我卻牽著這個場子,常在生意上往來,頗知其細。當初做堂子生意,名為賣淫,其實重卻在應酬一道。嫖客來了,務使他們流連忘返,樂不思蜀,做花頭不用要求,須教他們自覺過意不去,反湊上來,那才是持久之道。至於留客人住夜,每月中難得一二次。不比近來一班倌人,專靠皮肉吃飯。客人叫了幾個局,就肯跟出去開棧房,然後再做花頭,名為先吃後匯鈔,否則客人也不肯來替你報效。這都是堂子中自己遷就壞的,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。試想這種生意,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來。所以我勸你不可倉卒從事,必須預先安排停當,有幾條靠得住的腳路,大勢若有一大半開銷,可以抵樁得去,然後方可冒一下子險去做做。皆因近人口不應心,有了一大半,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數罷了。這樣仔細,不湊巧還要蝕本,倘若冒冒失失的幹事,無有不一敗塗地的。媚月閣被她幾句話一說,又不免回頭膽寒起來,說:「姊姊你替我想想,怎麼辦呢?」

  紅玨道:「幸虧日子還遠,調頭終須節邊,到那時不愁沒法子想的,我們慢慢商議便了。」

  媚月閣點頭稱是。紅玨又坐片刻,方告辭回家。臨走,媚月閣問她幾時再來?紅玨說:「我認得了這裡,說不定時常要來的,明兒也許來擾你的晚飯呢。」

  媚月閣信以為真,次日特地叫二姐多燒了幾樣菜,預備紅玨來吃晚飯,不意黃昏時分,賈公館打發阿寶來請媚月閣,說三小姐明天中車要回蘇州去了,今夜請她去吃夜飯。媚月閣一想,紅玨說過要來,我怎好走開了冷淡她。但三小姐日前曾親口邀我,我也答應她一定去的,人家特備了小菜請我,我不去豈不惹她生氣。不過想想結交姊妹,原沒什麼意思。紅玨一方面,我因生意上交接,不能不叨教叨教她,其餘一班應酬場中的姊妹,我本打算同她們謝絕了,何況三小姐遠在蘇州,這種無益的敷衍,太屬多事,不如辭卻她,專誠等候紅玨前來便了。定了主意,對阿寶說:「請你回去上複三小姐,說我身子有些不爽,不能吃油膩東西,今兒只可謝謝她,等她下趟蘇州上來時,再大家敘敘便了。」

  阿寶既去,媚月閣左等紅玨不到,右等紅玨不到,等到半夜三點多鐘,還不見來,方知她當真失了約,倒反傷了三小姐方面的情,心中不勝後悔。但紅玨卻也不是誠心失了媚月閣的約,因她昨夜在媚月閣家中,見她一張三頁頭玻璃的梳裝台,製作得頗為靈巧,心中也想定一張用用,今天出來,先往一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講價,不意熟皂隸打得重板子,討價非常昂貴,紅玨小的上頭頗為精刮,嫌價錢太大,再跑了一處木器店。這一家雖與她不熟識,然而店中的帳房先生,卻認得紅玨,因紅玨沒事常在戲館遊戲場中消遣。這帳房年紀尚輕,性好玩耍,收了市到處亂走,外間不時同紅玨相遇,講紅玨姿首雖然平庸,風頭卻還十足,欲語叫做臭肉引蒼蠅,那帳房便是蒼蠅中的一分子,見了她就跟著她腳根兒轉。紅玨因看她的人多,一向不以為意,不過見慣了,終有幾分面善,此刻不料剛投到他這爿店中去買東西,所以紅玨見了他,頓覺呆了一呆。那帳房卻喜出望外,慌忙搶出一眾夥計之前招呼,問她要買什麼東西?紅玨好不難為情,粉臉漲得誹紅,將所要梳粧檯的式樣,告訴他聽了。帳房不住點頭稱好,說這是考究朋友用的,我這裡有樣本,棧房中有幾張白胚,剛剛做好,還沒上漆,現成的卻還沒有,不過遲寸都是很大的,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館內,還是哼哼哼哼。底下幾個字,沒說清楚,然而紅玨已聽得出此人開她的心,話中帶著小房子之意,不由看了他一眼,想罵他一句,豈知這一眼不看猶可,一看之後,倒反不好意思罵了,原來那帳房雖然是個生意人,卻還生得乾淨,衣裳亦甚漂亮,皆因近來生意場中規矩,大凡貪戀幾個女主顧們歡迎,必須雇幾個少年漂亮夥計,遇有坐汽車馬車的女客人前來,推他們出去招待,於是乎自能賓主盡歡,一次交易做成之後,第二次第三次,不須用跑街先生兜覽,主顧們自然想到上他那裡來了。這也是時下做生意的秘訣,猶之從前有人想開茶館,雇用女堂倌一般作用。其中最著名的,如某某綢緞店的小宋,某洋貨店的小陳,確有生意跟著他腳跟往來的勢力,然而木器生意,與綢緞洋貨情形不同,那帳房也不是店東特用著招練女主顧的,不過此人常在外間跑跑,喜歡修飾慣了,故而平時的打扮,亦頗考究。紅玨雖已遇他數次,卻沒仔細賞鑒,此時眼光接近,覺這種人如何罵得,因此反怒為笑,說:「你不三不四講些什麼?」

  那人見紅玨並不動怒,更加得意的道:「沒講什麼,我問問奶奶這張梳粧檯,要做大的或是小的,配什麼房間應用?」

  紅玨道:「你照平常梳粧檯的尺寸做就是,何必管我什麼房間用。」

  那人道:「遵命,不過做錯了,奶奶可不能退,最好你帶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那就萬無一失了。」

  紅玨聽他說話輕薄,暗罵小鬼該死,看看他的面上,很有些形容不出,心想此人大約有幾分花癡,适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,講價的是一個老頭子,所以毫釐無讓,現在遇著這色鬼,很可塌他一個便宜。因道:「且休多說,我問你這張梳粧檯,要多少價錢?」

  那人道:「奶奶要的東西,不能算數,做好了隨意開銷就是。不過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,豈非勞而無功麼?」

  紅玨笑道:「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,統共不過一張梳粧檯,何用鄭重其事,量什麼尺寸,你只照我的式樣做成了,我一定合意的。到底該多少價錢,必須預先說明,免得日後多話。」

  那人低聲道:「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。」

  紅玨一聽,暗說該死,他還討我的便宜。前書交待紅玨小頭上十分精刮,心想此人色迷迷的,也許肯送一張梳粧檯給我,我何不索興尋尋他的開心,便宜幾十塊錢,也是好的,因笑對他說:「你當真肯送給我麼?這樣我倒謝謝你了。你大約是這裡的老闆罷?」

  那人原本是店中一個學生,因作事能幹,店東拔升他為帳房之職,還沒半載工夫。聽紅玨尊他為老闆,不由心中得意非凡,連話也說不出了,只顧發笑。紅玨又氣又好笑,問他姓什麼?那人回言姓吳,名叫筱山。紅玨改口稱他吳先生,筱山更樂,問紅玨尊姓?紅鈺實告姓袁。筱山又問公館何處?紅玨也從實說了。筱山道:「奶奶要做梳粧檯,我們還有一本最新式的樣本,現被主顧借出去了,少停送到府上,請奶奶揀選好不好?」

  紅玨一想,他打算踏進我家門口,照平常買東西看樣,原不妨礙,不過他胸中不懷好意,恐有什麼舉動,被丈夫見了,有關大局。因道:「看樣亦可,不過送到我家,恐有不便。」

  筱山道:「這樣我今夜請袁奶奶吃大菜,不知可肯賞光?」

  紅玨聽他一步步侵犯進來,本想拒絕的,因她貪送一張梳粧檯,不便推卻,笑問道:「你打算請我哪裡吃大菜呢?」

  筱山回頭見沒人竊聽,低聲說:「一品香好不好?」

  紅玨搖頭道:「那邊熟人太多,我不能去。」

  筱山道:「如此請奶奶吩咐哪一家,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。」

  紅玨想想,鬧鬧上幾家菜館,西崽都與自己相熟,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館,是個極小的小局面,永遠沒闊人插足,而且侍者盡是廣東人,辨不出上海的張三李四,自己曾與人吃過幾次,雖然地方齷齪,卻頗幽靜秘密,極容易避過有關係人的耳目,因對筱山說知。筱山此時,聽紅玨居然肯答應他吃大菜了,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喜歡,莫說虹口,就是外國,他也願去。當時約定鐘點,紅玨離了木器店,又往別處買幾樣零星物件,帶回家中,叮囑娘姨,今夜我有小姊妹請吃晚飯,回來遲早不定。倘若少爺他早回來問你,你可對他這般講,若不問你,你也休得多言。娘姨諾諾連聲。紅玨免不得更換了一套衣服耽擱下來,天也晚了,紅玨今兒對於這吳筱山,雖存著一半戲弄之意,還有一半,她沒說穿,作者也未能知道。不過當時她的心,卻也未嘗不熱,急匆匆打扮定當,坐黃包車趕到虹口,早見筱山在那海上春殘欄敗杆的洋臺上,張大著眼睛觀望。遙見紅玨來了,看他雙手亂招,差不多有跳下樓來光景。紅玨付了車錢,也性急慌忙上樓,筱山已在扶梯口恭候,雙雙同進房間。紅玨看筱山身上,也換了全新行頭,襯著海上其特別改良的器具,沙法上白洋布凳套,渲染幾搭烏雲斑駁,大約令坐的人恍如騰雲駕霧一般。白洋布台毯也純用醬油染出許多梅蘭竹菊,相形之下,可謂異樣風光。紅玨笑問筱山:「你可嫌這裡地方骯髒?」

  筱山連稱無妨。坐定之後,紅玨問筱山樣本可曾帶到?筱山哪有什麼樣本,适才原不過一句講話的由頭,此時只可笑了一笑,說:「那主顧並未找到,所以我也沒有將樣本帶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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