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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


  §第八十回 遠慮深謀雄心掃地 拈花惹草色膽包天

  當時媚月閣已知賈少奶所說的朋友,便指三小姐,卻有意拿她開心道:「你休推頭朋友,我曉得你自己打算學了這法兒,去哄什麼人是不是?」

  賈少奶笑道:「算我自己,卻也未為不可。倘現在有人肯花三副八兩重的金手鐲,我倒很願意裝他一下,弄幾個額外進款,橫豎不傷脾胃,事過之後,少爺未必驗得出呢。」

  說得媚月閣、三小姐二人,都笑將起來。媚月閣指指她說:「好張老面皮。」

  賈少奶連稱豈敢。媚月閣一邊笑,一邊裝煙。賈少奶催她快些宣佈,是何秘法?好大家長個見識。媚月閣道:「也不是什麼秘法,不過用麻雀子的血,裝在藥房中置檀香油的樹膠管子內,這樹膠管遇熱便化了,只消如此這般,豈不是可以隨身攜帶。」

  賈少奶聽了,連連點頭,三小姐卻始終漲紅著臉,坐在旁邊不做聲。賈少奶恐多說了,她要受不住,便另尋話頭,與媚月閣談天。不多時,二姐叫菜回來,媚月閣命她灶上熱一熱拿來,留三小姐等吃了飯,閒談片刻。三小姐原氣未複,久坐乏力。賈少奶不便再留,仍複陪她回去。臨行三小姐對媚月閣說:「隔兩天奉邀晚飯,請你務必要到的。」

  媚月閣連連答應。她們走後,媚月閣將賈少奶借給她的一百九十五塊錢,提出若干付房租,又付了幾筆柴米帳,還了底下人墊的零用錢,更將所欠車夫娘姨工資找清之下,所餘不到三十塊洋錢,攤在桌上。媚月閣對著他歎了一口氣,自想錢倒完了,外邊還有許多帳,分文未付,只夠明兒去剪二三兩土回來燒煙,這是天打難饒的,別處只可丟在半邊。但自己現在出的多進的少,靠著姊妹淘中借貨,叨人情面。還是小事,一兩次借過之後,再要開口,就未必有求必應。況近來一班人大都趨炎附勢的居多,盛的時候,非常親切,及至略一落泊,立見冰清冷淡。

  從前自己初搬到此,姊妹往來,門庭如市,皆因我供給她們鴉片煙吃食東西,甚為周到,所以他們很歡喜到我這裡來坐地談天。現在我人雖窮了,但如果有姊妹們前來,我也未必致于冷待她們,不過她們自己生恐我借錢似的,遠避不來,從此可見世道人心,如此如此,想來豈不可怕。因此她越想越覺煩惱,悶沉沉苦怨了一夜,講她自與天敏鬧了一場,分手之後,天敏已絕跡不來,一個人愁腸百結,無人勸慰,舊恨新愁,不免愈浸愈深,心中氣苦,便把鴉片煙殺氣,但多吸煙逾了量,也要醉的,她覺吸醉了,頭腦眩濛濛的,便和衣而睡,睡醒再吸,吸醉再睡,這樣的過了兩天,她也沒同底下人講一句話。但二姐跟她多年,已看得出她的心事,趁她吸煙時候,勸她道:「小姐你這幾天吸煙沒了頓頭,豈不把煙癮越放越大了嗎!」

  媚月閣不語。二姐又道:「小姐,你從前為人,很是灑落,想得穿透,所以外間都贊成你有男子的脾氣,為何現在忽然變了,無故招愁惹氣,豈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。講一個人境寬境迫,原沒什麼希奇,你我都是過來人,什麼情形沒閱歷過來。無論到何地步,只消立定腳跟,望前幹去,但願一口氣不斷,決沒辦不到的指望。所差不過日長日短罷了,這是你自己說的話,現今我們境況雖然不佳,但不過少幾個錢罷了,別的並未山窮水盡。小姐你是個有作有為的人,應該肚裡放明白些,豈可這樣心灰意懶,將身子如此糟蹋,弄出病來,可就真要有法難使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,分明教媚月閣趕緊出山,再做生意的意思,媚月閣口中雖未答她話,但心裡卻已直鑽了進去,暗想二姐的說話,果然不錯。常言求人不如求己,我這幾天怎的昏了,只顧抱怨別人瞧我不起,其實都為我自己缺少幾個錢,因此才發生這般現狀,若使我現在更比他們有錢,他們自然都要恭維我了。但照我現今這般模樣,天天睡在家中,吸鴉片煙,莫說洋錢不能插翅飛來,就連家內所有的東西,只恐一樁樁都要化成青煙,飛內進這小斗門中去了。幸虧她提醒我,況我今年已三十掛零,再不拿定主意,積幾個錢起來靠老,更待何時。

  列位,現在媚月閣的頭腦,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,惜乎已遲一步。時下一班放蕩不羈的婦女,在她們年輕鼎盛時代,信手揮霍,隨心所欲,哪一個曾顧著後來靠老,及至年紀到了三十四十之間,有幾個一帆風順的,還仍扯足了篷,望前直闖,罰咒也不肯返顧。惟有一班半途上,忽遭當頭逆浪的,猛從退步著想,意欲馬上收心改過,可惜已應了船到江心補漏遲這句古話,再想恢復從前的適意日子,管教萬萬不能。並非作者言之過甚,諸君老於上海,諒都心內明白。而且這班人,在洋場十里間,比比皆是,也不止媚月閣一個人。只恨做書的沒許多閒筆,寫他們罷了。所以現在媚月閣心地雖已明亮,後來的結局,仍十分困苦顛連,就為這個緣故。此是後話,我且慢提。再說當時媚月閣被二姐三言兩語,說動了心,這夜覺頭髮連日未通,發根作癢,便命二姐拿梳頭傢夥過來,替她通一通頭,打條辮子。二姐打辮子的時候,又告訴她說:「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來,今年在某處做生意,第一期帳,就做了二三百個花頭。我有一個姊妹,也在她生意上幫忙,只拆一份下腳,洋錢有到一百多塊呢。」

  媚月閣曉得二姐這些話,是故意講給她聽的,不覺歎了一口氣道:「阿二,你有所不知,這幾年你跟著我,眼看我一步步低將下去,連累你也陪著我受苦,額外好處,一點兒沒有。若換別個人,早丟開我另尋主子去了。惟有你還肯廝守著我,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義。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,交朋友交一個義氣,男女並無分別。适才你一片話著實點醒我不少,講我自從趙老爺那裡出來之後,名氣原不十分好聽,現在掛出牌子做生意,有所主蘆席上滾到地上,也沒什坍台之處。一則可以寬裕了我自己,二則也好照應你們賺幾個下腳,這固然是很好的了,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難處,譬如開一爿店,第一要資本充足,第二要主顧眾多。那才立得住腳,不是一句話所能辦得到的。我現在兩手空空,還可以教做手們多掮些帶擋,拿他做開場的本錢,無如我跳出這條門檻,已二三年了,從前那班熟客,大都散處四方,就有幾個在上海的,也想必另攀了相好,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盡瘁,應酬我一個人。而且他們的住處,不知搬了沒有,我素不經心,也沒教人打聽,現在兩眼漆黑,倘然搭起場子,沒人前來照顧,光蝕本還是小事,給人說一句,媚老二也算老排頭先生了,現在重複出馬,連花頭都沒有,這個台可坍得大了。所以我也曾轉過這個念頭,左右打不定主意,就為此故。你可有什麼計較,替我想一個麼?」

  二姐聽了,也曉得這是實在情形,非關過慮,究竟她主子資格老練,不肯輕舉妄動,心中暗暗佩服。聽到教她出主意,笑道:「小姐,你別給我難題目做了,我這幾年,一向跟著小姐,只有聽小姐使喚,哪能出什麼計較。我今天想的主意,小姐早在幾天頭裡想出來了,做底下人的哪有上頭人的才情,請小姐不必難我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你休對我客氣,我實在沒主意想,因此才叫你幫我設法。常言三個臭皮匠,合成一個諸葛亮。兩個人的念頭,終比一個人好些。況我這幾天昏頭搭腦,念頭一點兒轉不出,你休再說上頭人底下人了,患難之中,還分得什麼上下,你盡顧替我想想法兒,或者外邊去打聽打聽,倘有什麼路道,我做小姐的,情願跟著你跑便了。」

  二姐聽她話很有誠意,不像鈍她。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尋幾個在生意上的同輩,探聽市面,因她被媚月閣天天在家,俾晝作夜,晨昏顛倒,自己服侍著她,也只得白天睡覺,夜晚起身,久不與聞外事,所以生意上情形,不免隔膜。此時奉著主命,出去打聽,她這班同道,都曉得媚月閣是前輩有名人物,手頭松闊,賺她的錢容易,聽二姐說她預備出山,肯替她掮洋錢的亦頗不少。二姐回來告訴媚月閣說:「作事惟有開頭最難,現在小姐面上,雖沒客人,但這班做手,他們一向在生意上,想必也有幾班客人的,做客人全靠化得開,只消擺場考究,應酬道地,生意無有做不開之理。況有你的老牌子在內,更容易號召嫖客,你此時休得膽小,試想這班掮洋錢的做手,眼光何等利害,他們聽說是你,個個都願意放洋錢出來,要多少是多少,隨你開口。就這上頭已看得出大勢無礙,都是你自己多愁罷咧。」

  媚月閣聽了,還決不定主意,與二姐磨研了一夜,照二姐的意思,要教媚月閣自己上場,媚月閣卻想包一個小先生,自己主理內政。議到後來仍從媚月閣的主見,令二姐出去打聽,外間可有齊整些的小先生出包,和合宜的房屋,先行接洽停當,以便下節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幾天,打聽得某處有個先生,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人材還充得過去,乃是林紅玨的討人。這林紅玨已嫁人多年,還有些本錢,放在生意上。近來因她一個心腹做手嫁了人,自己無暇兼顧,故欲收卻這所場子,那討人包也可以,賣也可以,媚月閣得知此事,便欲親去看看這先生的相貌。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。

  可巧紅玨也在生意上,彼此都是前輩人物,雖沒開過口,卻素來有些面善。媚月閣對於那先生,雖未合意,卻與紅玨一見如故,談得頗為投契,而且這林紅玨,便是前書雲娘織娘的朋友袁家奶奶,她常聽得王漫遊等談論媚月閣的歷史,聞名已久,此時相見,格外親熱,欲邀媚月閣到她家中坐坐。媚月閣因自己與二姐都出來了,家內無人,固辭不去,卻把自己的住址,告訴紅玨,請她明夜沒事,過來玩玩。紅玨一口答應,次日果然親自尋到卡德路媚月閣家中,講媚月閣正因沒人上門,心中煩惱,得紅玨前來猶如空谷足音,非常歡迎,留她吸鴉片煙。紅玨說:「我已戒煙多年了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難得吸一筒不妨事的。」

  紅玨雖已戒煙,但有時候看人吸煙口饞,也要抽一兩筒的。此時被媚月閣一勸,不覺喉際作癢,因即領她的情,抽了一筒,媚月閣再勸,紅玨又連一筒,兩個人橫在煙榻上,說說談談,漸講到過去的事蹟。媚月閣還不知紅玨於她同天敏這段事,如觀火,有心牢守秘密,自言因老爺有了外遇,所以不願跟他,出來至今已二年了。紅玨卻頗心直口快,告訴媚月閣自己嫁姓袁的以前,還跟過一個姓楊的福建人,乃是有名敗子,自己跟了他,並未過一天適意日子,看著他關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,自己替他了清錢債,不但半生積蓄蕩盡,還擔負下七千余金虧空。這還罷了,最難堪的是,那姓楊的母親,得知兒子在上海如此浪蕩,逼他回轉福建。那時剛值自己身懷六甲,生下一個女兒,正三朝頭上,就夫妻生生拆散。一去之後,資訊不通,存亡未卜。自己撫養女兒,守他二年之久吃盡當光,苦不勝言,經小姊妹們竭力相勸,始出來做生意。一連五年,沒肯嫁人,仍時時探聽姓楊的消息,求神問卜,音響毫無。本來這姓袁的,我也不肯嫁。為因申明在前,約法三章,倘姓楊的日後出來了,仍須棄此就彼,各無異言,故才將就來嬪。轉眼至今,已有五年光景,生意上留這一所場子,就為打聽楊某人消息之故。現在十餘年音信不通,只恐其人已不在世,所以我也要將這場子收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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