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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六


  媚月閣雖吸了一筒煙,到底心中有事,那裡還挨得住,當時便欲告辭。賈少奶也不留她,對她說:「三小姐因你替她介紹了這個老娘,心中很感激你,那天對我說過,身子略健些兒,一能出來,先要到你那裡登門拜謝,還邀我作伴,大約隔三四天,她一定出來的,你也休得走開,第一趟就教人摸冷門徑,令我陪的人也不好意思呢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我天天在家恭候你們,決不他往,隨你們什麼時候來便了。」

  話罷分手。那時琢渠已吃好夜飯,在樓下房間中記帳,聽得媚月閣走了,夾腳上樓,問他奶奶說:「媚老二可是又來問你借錢了?方才她說你答應她土內的五百元,這筆錢從前你不是說專做帶土本錢,不作別用的嗎?現在錢還沒到手,你倒預備放債了,卻是為何?」

  少奶奶斂眉道:「你哪裡曉得人家的難處,有一天她向我開口借五百塊錢,我想回絕她,她可一定要生氣的,沒奈何只得將你帶著土還沒到推託,原想她等不著用作罷的,豈知她竟將一句浮話,當作正文,時常向我打聽船幾時到,土幾時脫手。我一向敷衍著她,不意你今天自己闖了回來,當面說穿,教我再要回她船不到,那裡能夠。所以她還想問我這東西幾時賣脫,我回答不出,只得教她自己問你來咧。」

  琢管道:「我也曉得你教她問我,必有原故,因此有意說得難些。本來我們的貨未到之前,早有掮客兜了出去,約著今夜十二點鐘,就要交貨。現因風聲緊急,特地改遲一天,這交貨的手續,也很煩難,因買主耽擱在棧房內,遇有風聲,隨時可以更換地方。還有各路販戶,也大概住棧房的為多,過手極其容易。所以一班上海有家有室的大買主,也都將棧房做機關部,不敢在家內買賣,怕被外間人曉得了,敲他竹杠。但棧房乃是出入人頭最雜的地方,難保沒有洋藥公所用的人在那裡秘密偵探。倘使這樣的拿著皮包,送了土去,可一定要顯露痕跡被人報告,當天就出花樣。因此我們想出各樣方法,前往送貨,有時裝作賣雜貨的,將土夾在貨包內,送將進去。有時拿土打了包裹,先到皮箱店中,揀兩口空皮箱,教店中人扛往棧房挑選,自己押著,走到半路上,假說手中拿著包裹太累,放在他們空箱子內。店中人自然不疑心,及至送到棧房,取出土包,再看皮箱,嫌他板太薄,皮張太粗不要,另賞扛箱的幾個酒錢,教他原箱帶回。諸如此類,以掩旁人耳目。本來送貨另有其人,不幹我們之事。現今東西在我手中,送貨的差使,也免不得要我親走一遭了。這倒是樁很難的題目,倘或不小心,鬧出亂子,賠帳可吃不起呢。」

  少奶奶道:「那個與我無干。我只曉得五千塊錢,明天不論如何,一定要的。是你帶這皮包回來露了眼,媚老二那裡,全數沒有,一半也得應酬她,這二百五十塊錢,豈非被你所害,理應教你償還的,現在饒了你。但那五千塊頭,決不能再耽擱我日子了。」

  琢管道:「你又要逼煞我咧。東西都在皮包內,你也曾親眼目睹,不是我掉你槍花,明兒送到那邊還不知前途付現洋,或付期票。若付現洋,固然當天就可還你。倘是期票,教我拿什麼給你呢?」

  少奶奶道:「我不管你們的帳,你答應我貨到了就還錢的,現在貨到了,自然還錢,別的用不著多說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你又不是放屁,縮出縮進做什麼?」

  琢渠更欲請她寬限,少奶奶不睬他,自己吸鴉片煙了。琢渠無奈,只得回轉樓下,算了一會帳,跑到樓上,看看少奶奶的煙,仍未吸罷,床又被她占著,不能安睡。只得靠在外國椅子上等她。只是少奶奶吸了幾筒煙,放下煙槍,呷呷熱茶,高聲喚阿寶,快削一段甘蔗來吃。身子仍一動不動。移時阿寶端上甘蔗盆子,少奶奶拈幾塊吃了,一雙俏眼,徐徐的闔將擾來,對著一盞煙燈,竟迷迷糊糊的迷著了。這邊琢渠靠在洋椅上,等她不耐煩,也打了一個盹。後來覺得身子寒冷方醒,摸出表看看,已兩點多鐘。再看少奶奶,仍這樣的煙迷未醒,身上卻由阿寶替她加了條絨毯,所以不覺寒冷。琢渠慌忙推醒她說:「什麼時候了?還不脫衣裳好好兒睡。」

  賈少奶醒後,又喚阿寶弄半夜飯吃。吃過半夜飯,免不得還要吸兩筒鴉片煙,睡時已四點多鐘。琢渠也只得等著她。從前他自己每夜在外賭了錢回來,也要三四更天睡,所以不覺他少奶奶磨夜,今兒實因回來早了,故此分外難熬,暗想教我天天這樣的等她,豈不等出病來。橫豎樓底下房間,空著,日後早回來,應該樓下睡的,這夜賈少奶橫到床上,便已睡著。琢渠卻因心中有事,難以入夢。挨到早上八點鐘敲過,即忙起身出去,尋他幾個販土的朋友,探知昨夜搜土一班人,乘興而來,敗興而回,幸他早走一步,未曾人贓並獲,可謂天幸。琢渠也將自己在途遇見汽車情形,告訴眾人,彼此都賀他有福。琢渠說:「難關雖過,但今兒送土這件事,誰走一遭?」

  眾人都道:「一客不煩二主,自然是你去了。」

  琢管道:「並非我不肯去,只為我送貨,還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,只恐外行出手,露了馬腳,非同小可,所以還是換一個去的好。」

  眾人都道:「我們幾個人,面貌已被外間認熟了,你是新入夥的,無人認識,本來我們也要請你出手,現在你也不必推託,寧可下一遭再換別人,這回非你不興。」

  琢渠無奈說:「我送亦可,但教我如何送去呢?」

  眾人說道:「這手續我們早已預備,你只消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到了那邊,自有人來接應你的。」

  琢渠細想,所說的手續,卻還周到,因即應允。回家看少奶奶香夢正酣,也不喚醒她,卻命阿寶預備行李鋪蓋。阿寶驚問少爺可是要出門了?琢渠含糊答應。阿寶信以為真,替他打好鋪蓋,問少爺還帶什麼衣裳?琢渠說衣裳不要,你只消替我喚一部黃包車到火車站就是。阿寶心中雖疑,卻不敢問,只得叫了部黃包車,拖到門口,看琢渠將皮包行李搬上車,自己坐上去,始終未發一言,沒交待何往,由那車夫拉著走了。阿寶好不懷疑,自己思量少爺向日出門,往往一兩個月前頭就講起要走,不是少奶奶不放他,就是他自己舍不了少奶,必須挨到無可再挨,方肯動身,從沒這回般爽快。這回不知他去往那裡,緣何不帶衣服,煞是奇怪。料想少奶奶一定知道。這天黃昏時分,賈少奶起身離床,阿寶即將少爺業已動身等情告訴他,賈少奶聽了,大為詫異說:「他可曾講過到哪裡去?」

  阿寶說:「沒有。只聽他雇車往火車站的。」

  賈少奶更不明白,暗想他事前並未露口,說出門的話,何為忽然不別而行,未帶衣服,料不致耽擱多少日子,但不該不通知我一句,或者事起倉卒,見我睡著,也該告訴阿寶,令她對我講一句,亦無不可,緣何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,卻也奇怪?忽一轉念道:是了,一定他因我昨夜逼他還五千塊錢,今兒深愁收不到錢,難以交待,故而出門避債,行蹤詭秘,就為此故。一時倒頗懊悔自己的說話太硬,興之所至,不留餘地,以致將丈夫逼得逃之夭夭,無形無蹤,豈非大大的笑話。但他堂堂男子,現為此區區五千之數,出此下策,志氣也低微極了。這種男子將來決不能成大事業。待他回來,借個題目,同他鬧一場離了婚另嫁別人,免得誤了自己的終身。再想想嫁人亦頗煩難,如得法這人,自己雖然愛他,然而只能供我閑來消遣之用。若要嫁他,一來他肩胛擔當不起,二來他更不如我家少爺出跳。倘貪他年紀輕嫁了他,日後一蟹不如一蟹,豈不被別人笑話,比較之下,還以守舊為妙。但少爺的行為如此卑鄙,回來之後,一定要苦苦的警戒他一番,方是道理。

  正想間,隔壁三小姐那裡,打發人來請少奶奶過去講話。賈少奶答應梳了頭,馬上就來。一面催梳頭的出手快些,好在賈少奶這幾天不出門,梳頭的也是一把抓,不做鬢腳,因此梳起來也格外容易。梳好頭,賈少奶薄施粉黛,連飯都等不及吃,急於到隔壁去看三小姐。此時三小姐雖未起床,卻因橫著骨節生痛,早已穿了衣裳,坐起身子,背後多放幾個靠枕,半橫半坐的靠在床上,旁邊放著些小說書,算是她消閒的伴侶。賈少奶看看她臉上說:「你面色已好多了,今天可曾吃什麼?」

  三小姐道:「已吃過一頓粥,只是肚子不覺十分餓。一天到晚,不想吃東西。大約身子不轉動,腹中積食,難以消化之故。我想明兒要出來到你那裡去了。」

  賈少奶忙道:「好妹子,你安分兩三天罷。倘若起身過早,腳骱骨沒有勁,走路吃力了,日後逢著節令,便要酸痛,可是一生之累。我雖然也和你一樣,未曾經驗,但由老輩人告訴我的,決非虛語。」

  三小姐道:「教我這樣再挨兩三天,豈不氣悶煞嗎!」

  賈少奶道:「不妨事。有我做姊姊的陪你。」

  三小姐笑道:「多謝多謝,等你起來我倒要睡了。」

  這句話說得賈少奶笑將起來,罵道:「臭嘴丫頭,人家一片好意,你倒鈍我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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