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 |
二五三 |
|
老娘聽說連稱謝謝,將木梳揣在懷中。又拿起一隻篦櫛,說:「這個篦櫛索興也賞給我老太婆通通幾根花白頭髮罷。」 賈少奶無奈,只得也答應了。她心中暗想這件事不好,老太婆忒煞貪心不足,見一樣要一樣,倒不能讓她多挨時候了。因命梳頭的慢解紮錢,暫停一刻,自己起身招呼老娘進房,隨手閉上了房門。二姐見賈少奶帶領老娘走進房去,心中更大惑不解。忽然想起适才上樓時賈少奶旁邊有個美貌女子,現在不見了,一時如夢初覺,暗笑我好糊塗,看房門已被賈少奶閉上,自己不能跟進去了,本來還可在門縫中張望,因有梳頭的在旁,頗為礙眼,只得仍舊坐定著嗑嗑瓜子,喝杯茶。不多時房門開了,賈少奶、老娘先後出來,此時賈少奶已曉得老娘的脾氣,不敢留她再坐,卻摸出一塊錢給她,說:「這是給你今兒的車錢,明天請你這時候帶了藥來,我們一準在家候你,大約你門口認得了,不必再教人陪咧。」 老娘接了洋錢,滿面堆笑,說:「認得之至,你家公館的後門,最為好認,旁邊有一根電線木頭,那一面還有只垃圾桶,我只消記清這兩樣,還愁摸錯門口麼?只是你奶奶賞我的一塊錢,可是專給我做車錢,不扣我三十塊頭帳的罷?賈少奶道:「這個自然,你明兒來,我另外再有車錢給你。」 王老娘一聽,真個樂了,嘻開笑口道:「謝謝少奶奶,你奶奶如此客氣,倒教我老太婆有句話,難為情開口了。」 賈少奶問她什麼話?老娘說:「适才你告訴我那個小姐的身子,只四五個月,現在據我看來,已有六七個月了,用藥必須加重,只恐三十塊錢還不夠藥本呢。」 賈少奶聽說,忍不住又氣又好笑,暗說這老娘可謂貪得無厭,适才她只要二十四元,我答應她三十,而且是先講價,後說月份的,她現在倒似乎我告訴她的月份小了,以致她討價吃虧,可見一個人作事,手頭雖然要松,但也必須因人而施,對於這班小人,寧可計較一二,否則你手頭愈松,他們多多益善,不肯知足,如之奈何!幸喜三小姐不希罕幾個錢,索興讓我來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好人,因道:「老娘,你不必擔憂,倘使藥本不夠,我們也決不教你吃虧的,自然再找你的價便了。」 老娘大喜稱謝,二姐也辭了賈少奶與她一同下樓,喚阿寶出來關門。她二人走到街上,二姐打聽老娘所見之人的身材面貌,果系适才坐在賈少奶旁邊的女子。那老娘還說:「這小姐的皮膚真白淨細膩,不知哪一個有福之人。替她下的種?」 二姐道:「你這人閒話太多,不怕人聽了生氣,我在旁邊幾乎替你急煞。」 老娘笑道:「這是我的毛病,醫不好了。」 又道:「啊喲,我今天出來,刮到一塊錢車錢,你也陪我走來走去,不能教你白跑。」 當時就把奶奶給的這塊錢挖出來,要到煙紙店中兌開,和二姐對分,二姐哪肯要她的,說:「你自己留著罷。」 老娘聽說,也就老實不客氣了。走了一段,二人分手。二姐回轉卡德路,媚月閣剛睡交醒轉。二姐便將剛才陪老娘往賈公館的情形,告訴她,並說:「不知打胎那個小姐是誰?從前未曾見過。」 媚月閣道:「我也不知其細,你休多言多語,告訴別人,有關人家的名譽,非同兒戲。」 二姐道:「我知道。」 媚月閣抹抹眼睛,問二姐什麼時候了?二姐回言七點剛敲過,媚月閣道:「你教他們泡臉水罷,我要起身咧。」 二姐答應一聲,出來命粗做的前去打水,自己擦面盆,淨手巾,又將漱口杯、牙粉瓶、肥皂缸,一一擺開。粗做的泡上熱水,二姐替她在面盆漱口杯內,一一倒好,再看媚月閣,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呼呼睡著了。二姐不敢驚動。只得由他面盆中滾燙的水,慢慢冷掉。這是他們常有之事。然而此時鑫益裡的賈少奶,卻已梳頭妝扮定當。三小姐仍躲在房內,老娘雖走,她還不敢露面。因賈少奶有個梳頭娘姨,方才目睹她們的行動,三小姐自覺難為情見她,所以梳頭的不走,她也不敢出來。一時賈少奶鬢腳路光,梳頭娘姨也洗洗手跑了,三小姐方由門簾縫中探頭出來探望。賈少奶笑對她道:「外面有老虎,你莫踏出來。」 三小姐一笑,跨到外面,仍在剛才那張凳上一坐,說:「我難為情死了。怎麼這老太婆不老成得很,隨處亂摸。」 賈少奶笑道:「他們做老娘的,有甚規矩,連我都被她揩了一隻木梳一隻篦櫛的油去。」 三小姐笑道:「你莫小器,我到蘇州賠還你一箱。」 賈少奶道:「好啊,這樣好開木梳店了,還得叨光你借他幾千塊本錢給我呢!」 三小姐道:「你還開心得落,人家心事急煞了,明兒她來下藥線,不知怎樣的難煞呢!」 賈少奶笑道:「那有什麼難煞,大不了和往常下藥線一樣罷了。」 三小姐聽她還要取笑,恨不得咬她一塊肉,拖住賈少奶不依道:「你是我自家姊姊,不該這般開我的心。」 賈少奶慌忙央告:「這好妹子,親妹子,做姊姊的老昏了,請你饒了我罷。」 三小姐始轉嗔為笑,開出飯來,二人同吃。這頓飯雖系一隻鍋內煮的,然而吃入她二人肚內,卻分出兩種名目。在三小姐乃是晚飯,在賈少奶算是中飯,若教媚月閣來吃,可就變作早飯了。但媚月閣吃早飯的時候,還比她們遲兩點鐘,因她這一直睡到十點鐘方醒,二姐沒敢叫她,以致過了她吸煙的時候,醒轉來渾身骨痛難熬,她倒不怪自己貪睡,反罵二姐不該任她睡著,不喚醒她。二姐真是有冤沒處伸,豎起耳朵挨她臭駡,急忙將煙盤傢伙,搬到床上,讓媚月閣先裝幾筒吸了,方不再罵。於是重複泡熱水,給她淨面漱口停當,然後再端整吃早飯。媚月閣因今天不出門到那裡去,只命二姐通一通頭髮,打條辮子。二姐原不知她早起與天敏鬥口的真相,故此一邊通頭,一邊問她裘少爺因何今夜又不回來用膳?媚月閣不聽這句話,倒也罷了,一聽她提起天敏,正如啞巴吃了黃連,說不出滿肚皮的苦處,長籲一聲,並無言語。 二姐看她神色,曉得這句話問壞了,慌忙住口,可憐媚月閣已柔腸寸裂,心想天敏此去,決不再來,自己雖然恨他,但與他相處兩載有餘,倒也被他陪伴慣了,少他一個人,未免寂寞。講他心跡,固然不良,不過他伺候女人,頗能體貼入微,心細於發。這種工架,真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。無怪外間許多女人,都甘心落他圈套,肯將銀錢倒貼他浪用,他還東不中意西不中意將情義用在我一個人身上,卻也難得。只怪我性氣太粗暴了,昨夜既已打了他嘴巴,今兒不該再用言語將他激走,彼此數年心血,豈非丟於無用之地麼!不過他走了,於自身卻也未嘗無益。因拖著他嫁人既有所未能,懸牌亦大不不便。坐吃山空,日子愈過愈難。現在洗清身子,到處自由,豈不是沒他的好。但昨日今時,還有等候天敏回家陪伴我的念頭,誰指望以今天就此生生割絕,這真是睡夢中不曾料著的。以後惟有空房獨守,消受淒涼而已。一念及此,又不免滿腹牢愁,心猿意馬。 二姐替她打好辮子,她只是呆坐著出神。倒是二姐給她將煙盤安排好了,點上燈,請她床上吸煙。煙槍到手,萬慮俱消。媚月閣今天心中不快活,有心多吸幾筒煙解解愁悶。二姐見天敏不回來,也只得坐在腳橫頭小凳上陪她。媚月閣吸了一夜煙,她也陪了一夜。直挨到次日金雞三唱,媚月閣脫衣安睡之後,她方得適適意意到床上去睡。一連三天,媚月閣跬步不出,天敏也無影無蹤。二姐卻無緣無故,熬了三晝夜不眠之苦。到第四天早上,媚月閣剛得合眼,忽被收房錢的來將她鬧醒。她的房租,按月六十兩銀子,差不多要八十餘元光景,教她一時怎拿得出,回頭改日來收。收房錢的走後,媚月閣自想,賈少奶那裡,又幾天不曾去了,她也沒有德律風來,究不知那帶土的船到了沒有?我還等她這個付房錢呢。還有那三小姐打胎之事,不知吉凶如何,我也沒去聽聽資訊,實是吸了煙,有條懶筋牽住著,不肯動的不好,日後必須改改。這夜她格外提早,沒上火就起來了,梳頭停當,雖比往日早些,然而已八點多鐘,鄉間早睡人家,可已做了兩場好夢咧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