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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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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老娘搖頭道:「這種生意,我倒害怕得狠。适才城裡那家養的男寶貝,大約前世裡是做官的投胎,所以伸手慣了,頭沒下手先下來,產婦痛得發了昏。他們一家老小,幾乎對我磕頭。我設法將孩子的手縮了回去,才得安然產下。倘換第二三個老娘,怕不要弄出事來麼!你家那一個要分娩?怎從前沒聽得你講起這句話。」 二姐道:「並非我家,是我們小姐作成你的生意。你現在倘無別事,馬上與我同去。」 王老娘道:「原來如此,倒難為你得狠,我們走咧。」 兩個人出了門,老娘問可要坐車?二姐說:「近在這裡,我們步行過去就是。」 走在路上,老娘打聽二姐,是何等人家生孩子,她想估量估量其人的身份,好決定自己討價的盤子,豈知二姐也不知道。到了賈公館,一敲後門,阿寶出來開了門,二姐問她少奶奶可曾起來?阿寶說已起來了,現在梳頭。王老娘最為口快,一聽這句話,就悄向二姐道:「這家奶奶可是開堂子的麼?怎上了火才梳頭?」 二姐說:「你輕口些,小心吃耳光。現在大人家奶奶小姐,誰不是上了火才梳頭的。」 幸虧她二人講話聲音頗低,阿寶不曾聽得。二姐命王老娘暫在下面等候,自己登登上樓,見賈少奶正在客堂樓上梳妝,旁邊還坐著一個齊齊整整的女子,年紀約摸二十來歲,二姐從未見過,不免連對她看了幾眼。那時賈少奶一股頭髮,正抓在梳頭娘姨手內,頭雖別不轉,卻喜臺上有面洋鏡,照見上來站在她背後的便是媚月閣那裡的二姐,因叫她一聲:「二姐,老娘可曾陪來?」 二姐兩眼還看著那女子,聽賈少奶喚她,便答應一聲:「少奶奶,老娘來了,現在樓下。」 那旁邊的女子聽說,又見二姐兩眼只顧望她,不知怎的忽然一害羞,滿面漲得通紅,頭也低將下來。二姐始覺自己看人看得太甚,惹她難為情起來,自己也不好意思,便不再對她觀看,開口問賈少奶:「可要我陪老娘上來?」 賈少奶說:「好的,你陪她上來罷。」 二姐下樓招呼老娘。我且交待,坐在賈少奶旁邊這個女子,就是三小姐,她昨兒在媚月閣動身後,與賈少奶商量之下,賈少奶說:「你不用擔憂,我們這個少爺,你看他像煞有介事,其實真是個飯桶,他文不成武不就,做官既無資格,經商又沒閱歷,若非我跟著他幫理家務,只恐他早弄得家破人亡咧。」 三小姐道:「你這句話也未免太重了,他究是個男人,怎得沒了你就人亡家破呢?」 賈少奶道:「你還不知道,那年我替他介紹一個很可靠的人物,留他住在樓下,數月之久,現在擺設的器具,便是此人所買,若換第二三個,早巴結上去做了官了。偏偏我家這飯桶,他跟到北京,仍舊光身回來,你想該死不該死。連上海一班官紳們都當他明缺沒有,暗中定有什麼差委,所以至今猶很瞧他得起,應酬場中,都要請他,也當他是個紅人兒一般。其實他只能蒙得了外面,怎瞞得過妻小。所以我一輩子瞧他不上眼,家中哪有他的主意,我要怎樣便怎樣,他雖不肯替我請老娘,但這點事如何難得倒我,我有個要好姊妹,便是适才去的媚月閣,她有一個熟識穩婆,本領很大,我已托她明兒著人陪來見我,地方決計用樓下房間,那原不過一時之計,何須另借房子。」 三小姐道:「只恐你家少爺不許,那豈不要多一場氣惱麼!」 賈少奶笑道:「虧你想得出,少爺不許這句話,那又不須窩幾天幾夜的,至多一兩日工夫,少爺吃了飯出去,往往要天亮時候才回家,沒人告訴他,他怎能知道,這還是避他的話。倘使不避他,就對他說了,看他敢奈何我不成!」 三小姐聽了,曉得賈少奶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人,頓覺安心不少。今天探知賈少奶起身了,她也急於過來,聽聽回話,不意被二姐闖上來,覿面遇見,又說是陪穩婆來的,怎教她不心中暗愧,她還以為媚月閣必已告訴二姐,所以被她一看,禁不住滿面含羞,紅潮暈頰,心虛的自有虛心表示,偵探捉賊,往往借重這一著。然而二姐並非偵探,也未曾疑著她一點,此時下去喚老娘。三小姐對賈少奶說:「讓我房中避一避罷。」 賈少奶笑道:「你怕難為情麼?這卻不能。必須你親口同她對講方行。」 三小姐說聲啐,當向房裡一鑽。二姐陪穩婆上來,見少了一個人,她倒並未在意,引王老娘到賈少奶面前,叫聲:「少奶奶!」 賈少奶沒吩咐她坐,她已在适才三小姐坐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。賈少奶曉得做穩婆的,都是粗人,故也並不計較她沒有規矩。正想同她說話時,那老娘倒先開口了,她說:「阿唷噲,少奶奶你生得好一頭頭髮,像你這般好頭髮的,我眼見過只有黃公館的大小姐一個,可惜她去年嫁了姑爺,今年分娩,請的老娘不合法,拖了兩天一夜,後來想到請我,卻已來不及了,就死在血盆上的。」 二姐恐賈少奶聽了動氣,忙推推她,教她不要多說,老娘也自己想了出來,慌忙住口,話頭已去大半。但賈少奶實未生氣,因她未曾生產,很希望養一男半女,聽人家分娩死了,她就想我將來若能分娩,倒死也甘心的了,所以極願意聽她下文,問她後來便怎樣?老娘答道:「後來又活轉來咧。」 賈少奶大笑,連梳頭的和二姐,也都笑將起來。賈少奶對老娘說:「我請你來有一件事同你商量,你打胎手段,想必很高的。」 王老娘聞言,雙手亂搖說:「打胎這件事,罪罪過過,我不能做的。從前有一家小姐撒了爛汙,臨出閣沒法想了,請我打胎,許我二十塊大洋,我都沒肯。後來又加我四塊錢,向我再三懇情,說實因出閣在即,性命交關,求我做做好事,我才答應的。只一根藥線,就把她一個六個月的胎打了下來,還是男胎,人家望兒子的巴死巴活那巴得到,她們輕將子孫糟蹋,想來好不肉麻,故此好留的還是留著罷,何必要打脫呢!」 賈少奶起初還當她不肯,聽到後來,方知用的是生意經絡,聽她開口倒還不大,只二十四塊錢,一想我不如先拿洋錢填飽她,教她不能再為推託,然後同她講下文。因說:「他們出廿四塊錢,我這裡給你三十元,你看怎樣呢?」 王老娘的意思,不過想敲二十四塊錢的竹杠,聽她忽肯出三十塊錢,真是睡夢中不曾想到的,一時倒反難為情答應起來,對著賈少奶,嗤嗤只顧發笑。賈少奶道:「現在你可是答應了?」 王老娘道:「少奶奶的吩咐,我也沒有什麼答應不答應,倘使好留的還是留著,如其不好留。那就只得打咧。」 賈少奶笑道:「你大約是癡的,人家好留的,自然要留。只為不好留,才請教你打呢。」 王老娘笑道:「不瞞少奶奶說,我老太婆果然有點兒癡病,但不知這身子有幾個月了?賈少奶道:「大約四五個月。」 老娘道:「究竟四個月還是五個月?不是我老太婆多說話,喜歡嘮嘮叨叨,皆因打身子的藥線,大有輕重,月份小的,藥頭輕些。月份大的,藥頭重些。就為這個緣故。」 賈少奶道:「這句話不錯,但我也不大仔細,請你等一等,我梳好了頭,同你去看一看那人的肚皮便了。」 二姐在旁邊聽她二人說話,方知果是打胎,倒被那老娘的媳婦一句戲言道著了。但猶有幾分納悶,這打胎不知究是何人,覺賈少奶和自家小姐一班女朋友中,並無不能出面生產之人。聽賈少奶要陪老娘同去,自己便預備跟著去看看,故此坐在後面,不敢跑開。賈少奶曉得自己梳頭還未撂鬢,頗有些工夫耽擱,深恐冷淡了他們,因喚二姐自己倒茶喝,不用客氣。又說麵湯台底下有瓜子罐頭,你抓把給老娘吃呢。那老娘自己也不肯冷淡,看著賈少奶梳頭,口中不住說長道短,又拿起賈少奶心愛的一柄黃楊細梳,說這柄木梳,真是精細極了,油頭好足。賈少奶一想這老娘的一隻手,何等骯髒,木梳被她捏過,如何再能上頭。因道:「你愛這木梳,就送了你罷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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