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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一


  §第七十八回 孽海猛回清綺障 春江小住掃情魔

  媚月閣雖打了天敏兩個嘴巴,卻還怒氣未息,這夜不許天敏上床安睡,天敏只得在沙發上挨過一夜。在時遇著媚月閣動怒,不許天敏上床睡,天敏也橫在沙發上。但到一兩點鐘之後,媚月閣就生怕天敏骨頭困痛了,心中捨不得他,仍不免要自己招呼他上床睡的。今天實在心中氣憤極了,所以整整的一夜不曾開口。天敏見她不來理睬,也難以自己爬上床去,但心中還當是照例公事,故而身子雖然橫著,兩眼卻始終沒敢合上,聽候床上號令。

  然而床上的媚月閣,也一夜不曾合眼。她倒並不是預備叫喚天敏上床,卻肚中盤算自己同天敏相識以來,所得的利益,以及所遭的害處,覺利無半點,害已無邊。就是現在天天典質借貸,度日如年,只有出的沒有進的,也是為天敏之故,才租下這所洋房,開銷如此浩大。不然,自己一身,何愁沒個去處。即使再掛招牌,也許還能博回從前損失。現在欲高不得,欲低不能,光戀他一個人,百孔千瘡,一身是債,他若能心腹相待,倒也罷了,偏偏又如此無良,預料將來仍不免一場沒結果。目下我已三十餘歲,年紀一年老似一年,若不早自為計,只恐到後來沒人要時,後悔無及。一念及此,心灰萬狀,自思天敏拈花惹草,外遇正多,少了我一個人,諒也無礙,恨只恨我自己白白丟卻這幾年心血罷了。從前著迷的時候,不必說,現在既已醒悟,必須快刀劈水,馬上實行,決不能再為敷衍。一來自己心腸頗軟,二來天敏卑鄙百出,哭笑俱全,倘被他乞哀哄上,日後的陷阱,日深一日,如何是好?故她這一夜念頭,轉得斬釘截鐵,決意與天敏割絕。

  可憐天敏哪裡知道,等等媚月閣不叫他上床,恐她一個人在床上睡著了,故而有意唉聲歎氣,好讓床上聽見。媚月閣只當自己耳聾了,一睬也不睬。他二人睡的時候,本已四點鐘光景,差不多東方發白,加以呆對多時,不覺天光明亮,門外糞車轆轆,還有垃圾車鏟垃圾的聲音,歷歷入耳。天敏暗想不好,她現在還不讓我上床,教我縮在這沙發上,怎睡得著。別的不打緊,今兒禮拜六,戲館內有我的日戲,倘不睡他一,少停還有甚精神做戲。此時料媚月閣早已入夢,不如自己老老面皮,爬上床去,大不了醒後讓她臭駡一頓,殺殺水氣,便可和平了結。主意既定,一骨嚕由沙發坐起,躡手躡腳,走近床前,看媚月閣果然兩眼閉著。天敏放大膽,坐上床沿,正欲脫衣解帶,陡見媚月閣兩眼一睜,喝問你做什麼?天敏賠笑臉說:「對不起好奶奶,你讓我睡罷。」

  媚月閣大呸一聲,吐沫濺了天敏一臉,罵道:「你這不要臉的流氓,你還想上這張床嗎?昨兒縱容你住在這間房內,已屬特別,本來當場就好趕你出去的,你可曉得這間房子是我借的,開消是我出的,用人都吃我的飯,與你毫無關係,你休捏著鼻子做夢,自以為是這裡的主人。從古以來只有男人拿錢出來養女人,沒有女人賠錢養漢子的,這條理天下講不去,你算是個什麼東西?實對你說,這裡沒你容身之地,現在天也亮了,你知趣的,趕緊給我走,不然,我就喚巡捕進來拖你出去。」

  天敏聽話頭不對,心中暗暗吃驚,卻仍涎著臉央求道:「好奶奶,何必如此,我現在認錯了,將來改過自新,決不再犯就是。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,你我已做了二三年的夫婦,恩情兩字,算不清楚,何苦為這一點兒小事上多一番氣惱呢!」

  說話時一隻手在媚月閣蓋的錦被上輕輕拍了幾下,仿佛哄小孩子睡的一般。媚月閣更肉麻不堪,霍的坐起身,推開天敏手說:「你做什麼?可是耳光又發癢了,爽爽快快一句話。你休用哄女人的手段,我現在都明白了,從前也不曾蒙在鼓內,不過馬馬虎虎,得過且過,如今可馬虎不得,再糊塗下去,只恐將來死無葬身之地。請你也不必再施這種工架,留些精神,去結交別的女人。也許再可以過一二年適意日子。現在我也是個窮鬼,你戀著我,究有何益!我替你想想,也覺很犯不著呢。」

  這句話直鑽入天敏心內,臉上笑容,不知不覺的消為烏有,喉中宛如哽著什麼東西似的,再也不能接她下口。自己心中盤算,現在媚月閣果已精枯血盡,無可再戀,有著她反礙自己的進行,既然她不願意我來,我也落得同她割絕,出空身子,去巴結黃小姐,還要戀著她這窮鬼則甚?倘若真要講愛情的話,我們這班靠女人吃飯的,怕不都西生生餓死麼!所以他定一定神,軟話也不說了,叫聲:「奶奶,你當真不要我了麼?」

  媚月閣道:「自然真的,誰同你說玩話。」

  天敏道:「這樣你未免對我不住了。我一向待你,可也沒錯……」

  媚月閣不睬他。天敏又道:「你下得好辣手,竟連一些兒舊情都沒有。」

  媚月閣仍不言語。天敏自覺沒意思,說:「我困倦得很,你又不許我上床睡,教我沒法可想,只得上旅館了。下半天我有日戲,一準在戲館中。你吃夜飯,打一個電話給我。」

  媚月閣哪裡高興回答他,但天敏這句話,也是借此下臺,不望回答的,所以見媚月閣不開口,他竟穿了馬褂,戴上帽子,搖搖擺擺的走了。媚月閣雖然一時硬著心腸,與他決裂,但想到三數年衾枕之情,暗下終不免有些難受。天敏在旁邊時,她還按捺胸中強自遏止,待他既走之後,這一肚辛酸,再也忍耐不住,就此放聲大哭起來。粗做的二姐,在隔壁房間內,睡興正濃,因夜間等候媚月閣、天敏二人回家,接上去他們鬥氣,睡時候也差不多天明了,此時正當好困頭上,被媚月閣一哭,將她自睡夢中驚醒,睜開眼睛,看天已亮了,慌忙穿衣起來,奔過這邊,方知天敏已走,媚月閣伏在枕頭上痛哭不止。二姐即忙上前相勸。媚月閣這場哭也不過出氣而已,並非有黃連般的苦處,所以二姐一勸,她也住了。二姐說:「小姐難道一夜未睡嗎?」

  媚月閣點點頭。二姐道:「啊呀,這不是傷神得很麼!現在快睡罷!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,少停可回來用飯?」

  媚月閣不願意將這些話同底下人講,故也給她一個不開口。忽然間想起昨夜賈少奶托她之事,忙開口問道:「那天來尋你的一個老娘,你說她住在新閘,不知可容易找她?」

  二姐道:「可是王老娘麼?小姐問她做什麼?好若沒人請收生,可常在家內的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我昨晚作成她一個生意,賈公館少奶奶要請老娘,你少停陪她同去,不過莫去得太早,因賈少奶奶起身很遲,大約上火時分去恰好。我恐自己少停困失了,故而預先告訴你,這是他們千叮萬囑的,你不可忘了。」

  二姐回言:「知道了。但那賈家奶奶沒聽得說有孕啊!她不是年年杭州進香,偷了送子觀音殿裡的帽子回來,巴望養兒子,至今連小產都沒產過麼?為甚忽然要請老娘起來?老娘的能為,必須肚子裡有東西,她才能出手,若使肚子裡是空的,教她也沒法可施呢!」

  媚月閣道:「你休多說閒話,他們要請老娘,你盡顧陪去就是,何必管她有孕沒孕。」

  二姐道:「別的不打緊,不過王老娘生意很忙,倘若無孕,教她去問問話,恐她不願意去罷了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誰高興同老娘多話,自然是一樁生意,你陪她去便能明白,現在不必多言,我要睡了。」

  當日傍晚,二姐出來,到了王老娘家裡,卻只有老娘的媳婦在家,見了二姐,慌忙讓坐。二姐說:「坐倒不要緊,你家老娘在哪裡?」

  媳婦道:「她進城收生去了,你找她有什麼事?」

  二姐道:「自然有事,你問她則甚?」

  那媳婦笑道:「不問我也明白,你請她去打胎是不是?」

  二姐道:「放你娘的狗屁!誰打什麼胎?」

  那媳婦笑說:「阿唷噲,自己撒了爛汙,要你肚子裡明白。」

  這媳婦最愛說笑,旁邊一班聽的人也都笑將起來。二姐問老娘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回來?」

  那媳婦道:「說不定,她還是天亮去的,那邊穿盆早,便早些回來。如其遲的話,恐半夜三更回家,也說不定。」

  二姐暗想,來得不巧,我家小姐教我上火之前陪她往賈公館,現在已到時候,恐今兒來不及了,還是另找別的老娘,還是空身回復賈少奶?兩條主意,正決不定,恰巧王老娘坐著黃包車回來,一見二姐,說:「咦,你怎麼在此地?」

  二姐說:「有生意作成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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