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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〇


  賈少奶道:

  「後來我想三小姐很可憐的,受她惡叔的欺侮,就想打他抱不平,請人去同那老頭兒交涉,三小姐說這件事使不得,他在上海吃了你們的虧,回轉蘇州,仍舊要拿我晦氣。我想這句話也不錯,我們是不能跟著她腳根轉的,於是乎只得暫息干戈,單為三小姐設法打胎。我想打胎,原不是什麼難事。當天下了藥,不妨回轉家中,滿了一周時出來,收生之後,仍好回去,統共耽擱不到兩三點鐘工夫,任那老頭兒乖尖了頭,也決決料不到他竭力挽留的寶貝,已暗地出松。只是下藥同收生的地點,很有些為難。若往穩婆家中去罷,又恐小戶人家,眼目眾多,旁觀不雅。請回自己家中,一定要被老頭子看破痕跡。我一想一客不煩二主,做好人索興做到底了。樓下房間,自方四少爺回京之後,又沒借過別人,原本空關著,不如借給她暫時一用。這裡的底下人,口頭也很緊的。事畢之後,只消賞他們幾個閉口錢,另為我點一副香燭,燒個利市,就算數了。三小姐聽我之言,感激得了不得,幾乎對我下跪,托我愈速愈妙。

  我想這件事,著重在穩婆一人,性命出入,非同小可,必須請一個資格老練,手段高明的老娘才好。故不能打發底下人去請,必須上頭人自為尋覓。當夜我對少爺說了,教他去打聽老娘,不意他忽然間變得仁義道德起來,倒說這件事,傷小孩子一條性命,有關陰功積德,非但不肯去尋老娘,反教我也不必管賬。當時我幾乎被他氣煞,至今已鬧了好幾次。三小姐得知此事,抱歉非凡,天天過來勸我息怒,說這是她的不好,害我們夫婦淘氣。其實不然,這殺胚我早已看他不上眼了。就沒這件事我也不饒放他的。今兒我本想不出去,也是三小姐強我走,我恐不陪她,她要誤會我動她的氣,因此才同著出去,少停她吃罷晚飯,還須來此,你一定可以見著她,她一張臉生得著實討人歡喜。便是剌點兒繡,做的手工細活,也精緻非凡,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小姐。可惜作事糊塗一點。現在我腳上穿的這雙海棠繡鞋,就是她手制送我的,你看顏色多好,線腳不露,鞋子店休想買的出這種細巧手工。將來我還得請她做一雙送給你呢!」

  媚月閣笑道:「我不要。人家大著肚子,你還不體諒她,教她做什麼手工。現在這打胎的事,你們少爺反對,你打算怎樣呢?」

  賈少奶哼了一聲道:「他反對成什麼用!他是個什麼東西!」

  常言道家無二主,此地便是我作主,我要怎樣,誰敢不依!這幾天中止不行,並不是怕他反對什麼,皆因我從未生育,沒有熟識的老娘,自己又懶於出門去打聽,所以暫停進行。但事不宜遲,這兩三天中,我也一定要替她辦妥了,你還當我怕什麼人嗎?」

  媚月閣笑道:「曉得你雌老虎利害,誰敢倒捋你的毛!講這件事不是我和你調的話,卻是你家少爺錯的。他只以為傷小孩子的性命,有損陰功,不曉得三小姐帶著肚子,到了男家設被那邊看破,退了回來,醜聲四播,有氣性的女子,豈不要自尋短見,這一死倒是兩條性命。現在雖然傷一個孩子,卻救了一個大人,功過足可相抵。倘袖手旁觀,倒反有見死不救之罪呢。」

  賈少奶道:「照咧!我也這般說。無奈他這個吃狗屎長大的,肚腸掉不轉來,言之令人可恨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提起老娘,我倒知道一個,就住在新閘,去此並不甚遠,據說手段也著實有些,人家遇著難產,都請教她,可知不是劣手。她與我家二姐相熟,明兒我打發二姐去替你接頭一句,或者陪她回來,也省得你將軍出馬咧。」

  賈少奶大喜道:「如此妙極了。請你明兒一定要替我請到,不可誤我事的。」

  媚月閣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  賈少奶十分興起,又裝好一筒煙,請媚月閣吸,媚月閣仍讓她先吸,於是賈少奶吸了四五筒,媚月閣也吸兩三筒,方端整吃夜飯。二人剛欲舉箸,那三小姐已用罷飯過來找賈少奶了。媚月閣看她,果然生的人材出眾,體態苗條,唇不塗脂而自紅,眉不染黛而自翠,油頭粉面,花氣襲人。雖系一雙小大腳,走幾步路,自有一種嫋娜動人的身段。所穿衣裳,亦頗修短入時。仔細看去,小腹上略見膨脹。若非須先點穿,一時倒還瞧不出她懷著身孕。賈少奶見了她,慌忙站起身說:「你來得正好,我們一同用飯罷。」

  三小姐笑道:「我已吃過好一會咧。皆因曉得你夜飯很遲,所以特地挨了半天才來,不意你這時候剛正吃呢。」

  說時眼睛帶著媚月閣。微微一笑漾開。媚月閣暗贊好眼風,真是個天生尤物,無怪乎有此一段趣話。當下賈少奶忙替她二人介紹,彼此點了點頭。三小姐說:「姊姊們快用飯罷,我是來慣的,不用客氣。」

  阿寶倒了茶來,三小姐連稱謝謝。這邊賈少奶二人吃飯,三小姐自己照照鏡子,撂撂鬟發。媚月閣一看,就曉得她是個善於修飾之人。等她兩人吃飯已畢,賈少奶笑向三小姐道:「對不起妹子,老等我們了。」

  三小姐笑道:「姊姊你下回再這樣客氣,倒不像當我自己妹子咧。賈少奶忙道:「好妹妹休生氣,姊姊的話講錯了,快請房裡來罷。」

  媚月閣看她二人親熱之狀,心中暗覺好笑。三人到了房內,賈少奶、媚月閣二人有規矩,吃飯之後,還須吃幾口消食散。三小姐便坐在床沿上,三個人說說笑笑,呼呼吸吸,不知不覺,已到十二點鐘時分。媚月閣暗想:這時候天敏快回家了,自己還沒同賈少奶講過五百塊借款的話。因有三小姐在旁,不便出口,意欲待她走後再談。不期三小姐懷著滿肚皮心事,對人佯喜,背地含愁,此晚想與賈少奶從長計議,這裡少爺既不答應,不知可能設法,另借一個別處所在,自己情願多貼幾個月房租,礙著媚月閣,同她還是第一次見面,不知她口頭緊不緊,能講不能講,又不知她與賈少奶交情如何?賈少奶不開口,自己更不敢提起此事,也想等她走開之後開談。

  二人你挨我。我挨你,兩下都不動身。看看快一點鐘了,到底遠的挨不過近的,三小姐家住隔壁,媚月閣住在卡德路,離此較遠,又擔心裘天敏回家等她吃半夜飯,見三小姐並無走意,自覺耐不住了,只可對賈少奶打個暗號,說有一句話講,將她招呼到對面房間中,問她少爺帶的土幾時可到?五百塊錢能否著實?賈少奶說:「這土是托香港輪船上水手帶的,聽說就在這幾天內,可以到了。若能馬上脫手,一定不誤你事。現在我也未能著實,但無論如何,一有消息,我立刻打電話回音你便了。」

  媚月閣點頭稱好。賈少奶又叮囑她穩婆之事,明天千萬不可有誤。媚月閣說決不有誤,明天我一準教人陪來見你就是。二人重回對房,媚月閣向三小姐道一聲明朝會,才下樓仍坐包車回去。路上好不性急,車夫雖跑得飛快,她還似乎太慢,因她見時候近兩點鐘,料定天敏已回家,等她長久。豈知到了家中,一問二姐,少爺可曾回來?二姐回言尚未。媚月閣不覺暗暗稱奇,心想戲館最遲一句鐘散場,他不該這時候還不回來。我看他出門時節,就匆匆忙忙,說什麼有人請他吃晚飯。但晚飯有晚飯的時候,何須如此早去。當時我因戀著睡,沒問他一句。現在他又一去不回,倘他岔出,什麼事不能早回,也應打個電話來家通天一聲。盤問二姐,覺並無電話前來。媚月閣更覺生氣,暗想時候到了,我在外面,心思不定,恐他在家等我,急於回來,他倒好定心的宕在外面,不管人空房寂寞。這還是小事,我恐他又勾搭了別的婦女,不知躲在哪裡旅館小房子中,心熱之際,難解難分,得新忘舊,是他們做新戲的老門道,已無疑義。因此越想越氣。

  媚月閣脾氣本來大的,又加在窮困之際,常言窮人氣多,她等等天敏不來,無名火不免愈升愈高,想這種人全無心肝,我也知道,但我待他不薄,他不該如此還報我。其實也是媚月閣想不穿,她沒想想自己從前在妓院中的時候,有多少客人,傾心于她,要什麼是什麼,待她真比待娘還孝順,她何嘗有一點兒真情回報。所以天敏不過替她從前這班客人們報仇罷了,何足為奇。講到天敏今兒,究為著何事不回,書中卻不能不大略交待幾句。皆因天敏為人,諸位看過前文,諒都知道,他豈是相識一兩個女人所能愜意的。平時除媚月閣之外,常有兩三個女人搭著。從前他本與王漫遊等,設著個機關部,專為窩藏婦女之用。後來被外邊人男堂子三字名義,叫得大了,恐給巡捕房知道,出來干涉,因此自己識趣,早為取消。然而他們機關部雖已取消,那軋姘頭進行,仍未中止。

  媚月閣這邊,猶如是她正室。其餘都是姨太太。因媚月閣手頭松闊,很可依靠得住,其餘各人有錢的自然要刮他幾個,沒錢的有時候也不免自挖腰包,所以他雖有數百元一月進款,仍舊不夠開消,就為他漏洞太多之故。外間人都知道他有媚月閣,媚月閣卻不知他有外間人。因從前天敏當媚月閣泰山之靠,枕邊雖海誓山盟,答應她不近二色,故無論如何,必須瞞著她。有時要想偷偷摸摸,也必須預先在她面前,說一句鬼話,或趁她落空的當兒方敢出去做賊。否則說定時候回家,連鐘點都不敢錯誤。近來天第見媚月閣的泰山變了冰山,眼見她一天天溶化下來,暗想再往後必有山崩海塌的日子,自己既靠她不住,還須未雨綢繆,不可臨渴掘井。所以他早已留心,想物色一個可為媚月閣替身之人。無如近來新劇家三字,已不比當初,上流婦女,都曉得他們的能為,沒人再敢請教。現在跟著他們混鬧的,盡是班不上不下之人,外觀雖佳,內裡盡是空空如也。照媚月閣這般身份,外間固然很多,但要讓天敏轉念頭到手,卻也頗不容易,不得已而求其次。

  天敏有一個素來相識的女子,名喚黃小姐,杭州人,據說還是前朝宰相的孫女,平居服禦,頗為豪闊。天敏私下打聽,曉得她現款也著實有些。不過這黃小姐年紀雖小,資格卻大為老練。除卻吃喝之間,肯用幾個錢以外,其餘別項,休想刮得出她一絲一毫。天敏素不將她著重,現在他將所識各人,一個個比較起來,覺還是這黃小姐肉子厚些,意欲重將她巴結上去,並探知黃小姐抱著開放主義,除他之外,還認得一個做律師的,交情比他更厚,因知事不宜遲,一脫手便難再得,昨夜特地請她前來看戲,並約她散戲館同出去吃點心。偏偏遇著他那不識趣的姑夫汪晰子,來此尋他,在戲館門口一鬧,將黃小姐嚇跑了。天敏心中十分著急,恐黃小姐就此不理睬他,豈不誤了大事,故此今天特地加早起身,出去尋著了她。

  幸虧黃小姐倒不念舊惡,天敏小心翼翼,陪她吃了晚飯,同到戲館,做罷戲,黃小姐要請天敏吃點心,天敏不敢不依,同她在一家賣半夜大菜的旅館中,吃了兩客大菜。天敏打算回家,黃小姐教他坐一會談談再走。天敏說我煙癮發作了,黃小姐馬上教人挑煙來請他,於是乎天敏不能再走。兩人吸煙,直吸到三點半鐘,方各分手而回。你想媚月閣一個人在家,等得他難熬不難熬呢。所以一見面,兩眼中幾乎冒出火來,問他适才到那裡去的?天敏支吾以對,媚月閣更怒,不由分說,一起手就將他拍拍兩個嘴巴,打得天敏兩頰緋紅,不敢開口。正是:辣手原應施一下,野心頓教斂三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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