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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九


  賈少奶笑道:「不瞞你說,我這幾天懶出門,家中連燒小菜的冰糖,都用完了,适才還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,所以我想萬不能再挨了。豈知一到大馬路,南貨店生意實在忙不開,我買的東西雖少,花色甚多,因此等了好半天。隔壁三小姐要滾衣裳,在洋貨店買絲邊,只剪五碼東西,卻揀了四十多樣。我自己又到絲線店中買了些紮頭線,幾路打岔,不知不覺的耽擱了三點多鐘工夫。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

  媚月閣尚未回言,阿寶接她的口說:「來不到半點之久呢。」

  賈少奶笑說:「了不得!你等我這點兒時候,就口出怨言麼?我常在你家坐兩三個鐘頭,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,就倒忘了嗎?」

  媚月閣笑道:「幸虧我還不曾口出怨言,你已牽我頭皮,倘我當真說你什麼,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賬麼!這個除卻你家少爺,別人可擔當不起。」

  賈少奶說:「偏要你擔一擔。」

  媚月閣笑說:「那時我惟有另請高明了。」

  賈少奶罵了聲放屁,一面將所買南貨,如冰糖、蝦米、香菌、木耳之類,一併交阿寶帶下樓去,其餘茶食等件,另用洋鐵罐裝好,再拿一隻玻璃杯子,裝一杯南瓜子,放在媚月閣面前說:「不同你算帳了,請用瓜子罷。」

  媚月閣笑道:「這才像個賢慧夫人。」

  賈少奶說:「好老臉,虧你倒不怕醜。」

  自己又將絲線等物,開大廚抽屜,安放妥貼,伸一伸懶腰,說:「吃力得很,我要用補藥了,你可能陪我?」

  媚月閣曉得她要吸鴉片煙了,吃煙人都知道吃煙人的脾氣,銀錢不希罕,鴉片煙便是性命,多糟蹋了一筒,就不免心頭肉痛,因此客氣一句,說:「我才從家內吸了出來。」

  賈少奶道:「不妨事,你是沒頓頭的,再來陪我吸幾筒何妨。」

  媚月閣聞言,也不再客氣了。賈少奶即喚阿寶拿煙盤開燈,兩人上下手橫倒,賈少奶一邊燒煙,一邊問媚月閣,這幾天可曾見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。媚月閣說還是那一天,同她們在你這裡分手之後,直到現在,沒看見她們了。她們幾個,也不到我那邊去,不知為何?賈少奶道:「你不曉得甄大小姐,現在輸得不得了嗎?」

  媚月閣驚道:「難道她們又賭錢了?」

  賈少奶道:「何消說得。甄大小姐連娘的首飾都拿出來抵押借錢,每夜每人,常有兩三萬出入,你想局面大不大?有一夜她們招呼我同去,我站在旁邊,看了一夜,沒敢下注。後來曹少奶奶贏了三千多些,分給我五十塊紅錢,這倒是穩取荊州,不擔風險的,終算是沒白跑這一趟。」

  媚月閣聽說,不免又發牢騷道:「原來還有這等事,大約她們曉得我窮鬼,輸錢不起,故此不來知會我了。」

  賈少奶忙道:「哪有這句話,我也偶然在別處遇見她們,談起此事,相約同往的,不然她們也未必來招呼我。皆因邀人賭錢,贏了沒好處,輸了很容易招怨,故此她們若非自願,決不肯輕易約人的。」

  媚月閣聽了,仍有些不懌,賈少奶便不再同她講這些話了,問她适才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的三小姐,你可曉得此人?媚月閣道:「我正要問你,此人是誰?從前怎沒的得你講起,有這樣一個朋友呢!」

  賈少奶道:「提起此人,亦頗有趣。她才從蘇州搬到上海,就住在這裡隔壁,從前你住的那間房子內。同我相識,還不滿十天,卻比老朋友更為要好。承她的情,當我自家姊妹一般,告訴我一樁秘密之事。這件事,很不容易聽見,你可猜得出?」

  婿月閣笑道:「你說的話,糊裡糊塗,一點兒沒有來由,教我怎麼猜法?」

  賈少奶連說希奇得很,此時她手中的一筒煙已裝好了,推給媚月閣吸。媚月閣道:「你自己吸罷!請先講這個秘密新聞呢,我被你說得耳朵很癢的。」

  賈少奶笑了一笑,吸煙人都有一種脾氣,在煙塌上無論談判什麼煙國大事,手中煙倘已裝好,就說到生死關頭,間不容髮的時候,也必須暫停片刻,待一筒煙吸完之後,再為開口。所以賈少奶不能免俗,自把槍頭塞進口中,嗖嗖的大抽一陣。媚月閣看著她耳癢難熬,她也全不管賬,自把這筒煙吸完,吐出一口白氣,方繼續前言道:

  「她今年二十三歲了,面子上還是小姐,暗下已有了男人。這樁事在上海原不希罕,便是蘇州也很多的。皆因近日風氣開通,閉塞反成頑固,所以一朝天子一朝人,老古話原沒說錯。不過這三小姐的男人,並非別個,卻是她嫡嫡親親的叔父。這老頭兒今年已五十多歲了,一部落髭鬍子,又黑又胖,齷齪得會麼似的,比三小姐雪白粉嫩的皮膚,吹彈得破的臉兒,一醜一俊,不知他二人怎樣搭上的?據這三小姐自言,她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,就被那叔父勾引壞了,因她父親早故,母氏糊塗,沒人管束,任他們昏天黑地,混了十年光景。無巧不巧,一向平安無事。今年這三小姐忽然有了身孕,本來一家屋裡作事,關了門便沒外人知道。莫說養私娃,就殺了人也不打緊。無如三小姐已由她母親出主意,許了人家,定期就在下一個月迎娶過門,她這肚子必須再挨四五個月,方能出空。你想這樁事,不是很尷尬的麼!所以害她沒了主意,又恐肚子高將出來,蘇州地方小,一班人見識不多,口頭狠毒,傳出去,被男家知道,一世沒面目做人。因此萬不得已,才一個人搬到上海來避人耳目。

  可恨那老頭兒,還死不赦她,居然跟著同來。現在隔壁這間屋,就是他叔父出錢借的,連傢伙物件,也是新買。聽說他們蘇州頗有田地房產,還是個大人家小姐。本來上海一班男女下人,都是新由薦頭人家雇來,很可瞞過他們。無奈他兩個在蘇州的時候,叔侄稱呼慣了,至今猶沒改口。白天叔侄,晚間夫妻,弄得他們這班下人,都不懂主人是個什麼路道,暗下紛紛議論。連我家底下人都得了風聲。阿寶進來告訴我,我就曉得內中必有蹊蹺。日前在洋貨店買東西,遇著她談論之下,方知是隔壁鄰舍。當夜她便在家用晚飯,第二天她自己辦了菜,請我過去吃飯,這時候我方遇她那可嫌的叔父,只顧對人擠眉弄眼,很有些老不入調。三小姐為人,倒頗和藹可親,還不知為因腹中有了賊證之故,急於請個人主意主意。看我很像老口,故而三四天之後,就自己親口告訴我這一段情節。她的意思,想先期將腹中的孽障打落,出空身體,回轉蘇州去做新娘子。不過她那叔父,很不願意糟蹋他的親骨肉,不許三小姐打胎,倒說帶身子過去,也不妨事。六隻眼睛拜堂,天下通行。你想這老頭兒還想養外孫子,但不知生下後,到底怎樣稱呼他呢?」

  媚月閣聽得很為有味,笑道:「果然希奇得很。現在這三小姐難道依她叔父的主意了不成?」

  賈少奶道:「這個如何可依!倘好依從,也不必由蘇州搬到上海,多此一舉咧。三小姐曉得她叔父一廂情願,不顧大局,依他不得,所以自己決意打胎。無奈老頭兒天天在家看守著,不讓她請穩婆,也不放她進醫院。三小姐沒法想了,不知在哪裡探來一個方法,說香可開竅,若把麝香安放臍中,自能小產。因此她私自在藥店中買了麝香,如法泡制,居然瞞過老叔。不意她腹中這個胎,月份大了,根深蒂固,竟毫無功效。三小姐真個急了,才同我商量。」

  媚月閣拍手笑道:「妙得很,三小姐頗有眼力,不請教別人,卻來請教你這狗頭軍師!後來便怎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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