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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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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第七十七回 感前塵暗吞一掬淚 掀醋罐枉吃五分頭 再說天敏逃回家內,他現在仍同媚月閣住在一起,不過境況已大異從前。皆因媚月閣當初在妓院中的時候,本有數萬金私蓄,那一次雖嫁官銀行總理趙伯宣,無如她自己放蕩,私識了裘天敏,夫婦反目,倉卒下堂,非但未能囊括,而且賠去數千金小費,前書早已敘明。後來她與天敏同居一起以來,住的是洋房,出入都用包車,家中還裝置電話,以便天敏出去,隨處可以呼應。閑來無事,便燒鴉片煙消遣,二人都已上癮。一切起居服禦,儼如富貴人家。還有天敏所賺三百元一個月的包銀,猶不夠他自己一個人花用。家中開銷,仍時時向媚月閣開口。試想媚月閣乃是一個妓女,又不是做官人家的女兒,有她老子刮下的民脂民膏,可以任意倒貼。 她所仗無非是幾個賣笑之資,老古話有句湯裡來水裡去,可憐她一生積蓄,未及二年,竟被天敏吸收一空。雖然彼此都用過的,並非天敏一個人浪費,然面要透本窮源,何嘗不是受天敏之累。但媚月閣卻一點兒不曾抱怨天敏,她以為主意都是我自己打的,現在既已錯了,不妨一錯到底,因此手內完了,便向姊妹行中借貸,或把乎飾物件抵押,處境雖迫,虧她竟安之若素。天敏缺錢用時,她凡有可設法處,無不設法措給他。所以天敏仍肯夜夜陪伴著她,不曾因她窮了,遠處地方,退避三舍。這也是他二人一點兒情義,不可輕於埋沒的。 此時天敏回到家中,媚月閣正當橫在煙塌上,嗖嗖吸煙過癮。天敏脫下馬褂,一屁股坐到榻床上,也即倒身橫下,把身子湊上幾湊,腦袋未能著枕。媚月閣忙丟下煙槍,掙起半身,讓天敏將枕頭拖過一段,兩人雙雙橫好。天敏先笑了一笑,說:「今兒好險。」 媚月閣慌忙問險什麼?天敏道:「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今兒我城裡的姑丈,居然到戲館中找我要錢來了。」 媚月閣驚問後來便怎樣?天敏說:「後來他想動手,幸虧一巴掌打了旁邊人,他們鬧起來,我也得脫身走咧。」 媚月閣吃了一驚,說他動手,你可曾被他打傷沒有?天敏笑道:「沒有傷。這土老兒第一下子,就惹了禍,所以我一點兒沒被他打著。」 媚月閣皺皺眉頭說:「你作事太險了,只恐他這回被你跑了,下次還要來找你呢。總之你這件事不該幹的,我對你說:「再過一禮拜,賈家一票土帶到之後,馬上就可脫手,他答應我五百塊錢,諒來不致失約。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,後來就鬧出這樁把戲。錢雖有了,究系大大的風險。設或路上被他碰見,豈不吃虧。」 天敏笑說:「你休膽小,他的脾氣,我很知道。錢雖看重,但事過之後,就肯冷淡,深怕認真交涉,不免還要賠錢。故他這回脫空,下次決不再來尋我,這是我估准的。至於這筆錢,不是我不肯聽你話,皆因欠的是律師費,他那裡寫信來,限我三天還,倘沒有錢又要控告,我不得已,才出此一法,不然誰高興人不做做賊呢!」 說話時,媚月閣已銜上煙槍頭,重複吸她的大煙。天敏自己也未過癮,聞著她吹來的陣陣香氣,不覺饞涎欲滴。因媚月閣尚未吸完,不便催她,只得在煙盤中放的一隻香煙罐內,抽一紙煙在燈上燒著了,銜在口中,聊以解渴。不多一會,媚月閣吸過癮,起身讓天敏換到下手橫著,以便裝煙順手,自己卻在梳粧檯上的玻璃缸內,拿一個黑棗嚼嚼,以解口中的煙臭。一面也取一支紙煙呼著了,就坐在天敏對面,也不橫下,蹺起一條腿,一手夾著紙煙,一手便把煙盤中放的一封信,拿給天敏觀看,說:「這是電燈公司來的信,就為那五十幾兩銀子,限期七天,一定要付。倘或不付,便要剪線來了,你看過沒有?」 天敏正燒著煙,聽說也不接她的信,隨口回答說:「我倒沒留心這個,既然他們要來剪線,可一定要付咧。」 說罷,手中的煙泡也已打成,天敏出空一條手,舉起煙槍,把斗門在燈火上熏熱了,一手將扡子上的煙泡,趁熱繅上去,兩手忙碌非常。媚月閣曉得他沒第三只手,要接他這封信了,因複置在煙盤旁邊,自己也橫了下來,叫聲阿二那裡,伺候她的二姐,正在隔房打盹,一聽主人呼喚,慌忙揩揩眼睛,奔到這邊,問小姐什麼?媚月閣道:「我的貂桃皮襖和青種羊皮緊身,不是都還未曾放在箱子內麼?你明兒替我去當八十至一百塊錢,教車夫帶去付電燈賬,不可忘了,被他們剪斷線,再接可周折得很。」 二姐答應一聲,忽又想了一想道:「小姐的貂皮緊身,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時候當了麼?大櫥內好像只有一件青種羊的了。」 媚月閣罵道:「笨賊,貂皮的沒有,還有白孤嵌,不是現在也用不著穿了嗎!你只消湊足數就是,何用嚕嚕蘇蘇。」 二姐諾諾連聲,退到隔壁房間內,對另外一個粗做的,搖了幾搖頭。粗做的已聽得他們隔房吩咐之言,故也搖頭示意,兩人並未出聲。這邊天敏連呼了三四筒煙,方把牙槍放下。媚月閣問他可要吃半夜餐?天敏點點頭,說:「可以吃了。」 於是媚月閣重複喚二姐端整,吃的乃是炒麵泡粥兩樣。天敏食量頗宏,吃了一大盤面,還添三碗泡粥,方始果腹。吃了半夜飯,又不免雙雙吸煙,直至天色破曉,才各解衣安宿。一宿無話,次日三點鐘,天敏先起身,告訴媚月閣說:「今兒有朋友請客,少停不回家晚飯。」 媚月閣一想,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飯,自己一個人在家,豈不氣悶,不如到鑫益裡賈公館去,一則賈少奶好幾天沒有來了,不知身子可好,自己本欲去望望她,二則順便問他們少爺帶的土,幾時可到,因他告訴我這筆土脫手之後,可賺一千餘元,答應借五百塊錢給我。這是求人之事,必須自己去討回音。前幾天懶於出門,今兒有此機會,免不得跑他一趟。梳裝既畢,即命車夫點燈拖車,自己下樓坐包車,直到鑫益裡賈公館門首下車。媚月閣抬頭先看他家樓視窗,不見燈光,暗說來得不巧,賈少奶大約出去了。叩門一問,果然他們少奶奶,同著隔壁三小姐,到大馬路去買東西,尚未回來。馬前馬後,就要回家的。媚月閣原是熟客,賈少奶雖不在家,她也無妨上樓,在她們房間中老等。賈家的丫頭阿寶,倒茶拿香煙過來,媚月閣問她:「你家奶奶,這幾天身子可好?為甚多天沒到我那裡去了?」 阿寶回言:「奶奶身子倒沒甚麼不舒服,只是這幾天因同少爺淘氣,氣得她沒有出門,今兒還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馬路買東西,約她出去,硬拖她出門的呢。」 媚月閣說:「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爺淘氣呢?」 阿寶說:「這倒不知。」 其實阿寶何嘗不知,便是媚月閣也有幾分明白。料定賈少奶一定為著琢渠沒有差使,手頭很為艱難,經濟上不能稱心,因此夫妻時常反目。琢渠著著退後,少奶奶卻步步佔先。媚月閣常勸她休得如此,男人有差使沒差使,原是常事。況他開銷也不曾少你的,你豈可因他沒差使之故,這般刻薄他。男人第一須要有志氣,現在他正當不得志的時候,要爭氣,爭不轉,你再磨折他,豈不將他的志氣壓殺,日後如何再辦大事。婦女無故刻薄丈夫,實是一樁大忌,勸她萬萬不可。此時聽了阿寶之言,曉得他們夫婦,大約又因此事氣惱,暗歎賈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殺小了。 阿寶既不明言,她也未便置議,燃著香煙。阿寶自下樓去。媚月閣一個人坐著想起當初自己與天敏第一次相識,就在這一間房內,屈指算來,也不過兩三年光景,中間卻經過無數曲折,仿佛一齣戲文,現在不知演到了第幾幕,連自己都不曉得下文是何結局。記幼年墜落平康以來,也曾賣笑逢迎,也曾高抬身價,從前嫁趙伯宣的時候,居然官家太太,現在又變成無主落花,飄零身世,那天敏不過為暫時破除寂寞計,決不能長久相與,待自己吃盡當光之後,諒他也不肯再來,暫時我決不教他走,既走之後,我也決不教他來。到那時死心塌地,另打主意。好在自己從前相識的,盡是班富商大賈,達官貴人,內中很有幾個闊人,想我嫁他,我未肯輕允。日後投奔他們,諒來還不致無啖飯之所。想自己一生困苦,固已嘗遍,然而那好吃好穿,珠圍翠繞,平常女人所想望終身,不易輕得的福氣,我也曾消受過來,死後也未嘗對不住閻王老子。況我平生作事,磊落爽直,雖然是個女子,倒大有男人脾氣。認識我的人無不稱讚我,惟有相與裘天敏這件事,雖系一時之誤,卻成了終身大玷,諒來也是前生夙孽使然,無可補救的。 一念及此,又不免想到當年賈少奶托故下樓,剩他與天敏二人,在這一間房中,雙雙相對的情況,頗有不堪回首之感。正當她胡思亂想間,忽聞弄中車夫吆喝之聲,接著叩門聲響,媚月閣暗說:大約賈少奶回來了。聽下邊開了門,果然賈少奶的喉音,直透上來。先是她與隔壁三小姐道別,賈少奶教她放了東西,就到這邊來晚膳,三小姐卻回她吃過晚飯再來。移時賈少奶上樓,後跟阿寶,手捧著許多大包小紮,送進房內。媚月閣見了她,說:「你買辦了多少東西,去這許多工夫才回來,人家等你好半天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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