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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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晰子更為相信,拍手道:「是了,你們會長一定是南海康聖人。」 天敏原不知這康聖人是什麼東西,沒話可答,惟有點頭而已。晰子自以為被他猜著了,心中得意非凡,他倒料不著今兒天敏來此,帶著這般好的消息,一則他正因想做官,官迷了心竅,所以天敏一派胡言,他並沒聽出半句破綻,真是乖人兒也不免有一時之愚。覺天敏講的話,句句鑽進他心內,將他心中的蓮花一朵朵直開出來。又聽天敏答應他可以入會,不禁喜出望外,問他入會共要經費多少?天敏恐說多了,晰子肉痛洋錢,不肯答應,故只照自己所要的數目,說:「一共二百塊大洋。」 其實天敏自己太小心了,今天就敲敲他姑丈竹杠說要一千塊,晰子也肯解囊。他聽天敏說只二百元,覺得數目太小,疑惑入了會沒甚利益的,因再問天敏一句:「出了二百元,將來果能做官麼?」 天敏道:「自然可以做官。這二百元乃是入會費,入會之後,將那清朝重要官職,都要先盡本會中人去做,做剩了方輪著外人。現在因大事沒發表,所以入會費很便宜,日後發表出來,任你花二千元,也不能入我們會咧。」 晰子益發歡喜,叫聲:「老侄,你可以替我介紹麼?」 天敏道:「可以之至。老實說這種機會,真乃是千載一時,得之非易,我們既插身其間,自然要先讓自己人得些利益,便姑丈不說,我也要問你願不願入會。既然你自願加入,我一定替你做介紹人便了。」 晰子大喜,問二百塊錢幾時去付?天敏說自然在報名時候付的。晰子道:「這樣你現在就要帶去了?」 天敏道:「帶去亦可。倘姑丈要自己送去,也不妨事。不過會中人現在嚴守秘密,倘無會證,什麼人都不能進門。這會證必須入會之後,方能填發。所以第一次報名,一定要介紹人先進去,本人只可守在門外,等會證填出之後,方能進內。」 晰子說:「這是理應秘密的。今天你就替我帶錢去,先報名,隔幾天再同我前去會他們便了。」 天敏連稱使得。晰子轉了一個念頭,忽然說:「且慢。」 天敏當他翻悔了,心中砰的一跳,聽晰子開言道:「報這個名,非比尋常,還得填三代履歷進去是不是?」 天敏聽了,暗暗好笑,爽興和調到底,說:「果然要填三代履歷,适才我忘記告訴你。」 晰子笑道:「到底你們少不更事,我一聽就曉得有此一樁手續的。」 說時跑到帳桌旁邊,抽一張信箋,磨墨提筆,端楷寫汪某人曾祖某某、曾祖母某氏、祖某某、祖母某氏、父某某、母某氏以及自己夫婦的年庚一併寫上,鄭重其事,交與天敏說:「你好生藏著,我上樓拿洋錢給你。」 天敏此時忍不住要笑出來,暗想姑丈平日尖鑽刻薄有名的,今兒居然落我圈套。講天敏原是拆白一流人物,門角里拉屎,那願天亮。看晰子上當,心中非常樂意。他想自己並無身價,日後穿繃料他已奈何我不得。可憐晰子還當他是個好人,興匆匆奔到樓上,向裘氏要鑰匙開衣箱。原來他的現鈔,都藏在衣箱內。這口衣箱,也是特製,上面只放些布草衣服,底系夾層,另有一具暗鎖鑰匙,由他自己佩帶,外面的鎖鑰,卻由裘氏掌管,以便隨時取換衣裳之故。這夾層之內,晰子一世所積聚的財產,盡在裡面。錢莊存摺和重要契據,現洋鈔票,也常有二三千元藏著。有時要拿什麼東西,必須將上層衣服搬完,方能打開夾底,非常周折。晰子卻自為得計,說這一班買外國銀箱的,盡是癡子,遇著強盜來搶時,拿手槍對著他,不開便請他吃手槍,要性命仍舊要開的,若然東西藏得多,倒也罷了。有些家私沒多少,也想搭空頭架子,買了銀箱,非常招搖,惹得歹人生心。及至來搶他的時開出來,裡面所藏還不及一個殼子值錢,枉吃驚嚇,真是何苦。惟有我制這口秘密衣箱,打開盡是粗布衣服,誰也疑不到底下還藏這許多貴重物件,遇大幫強人來扛箱抬籠,諒他們一定揀綢緞值錢的扛,未必致於揀中我們這一箱布衣。 今天他向裘氏要鑰匙取鈔票,裘氏問他拿錢何用?晰子恐天敏等他久了,沒工夫細細告訴他知道,只說我有緊要用途,有人立等拿錢,少停上來,再告訴你罷。裘氏不便再問,看晰子掇一張凳,踏上去退下鎖,打開衣箱,先把許多舊衣裳搬出來,裘氏在下幫同遞接,放在椅上上,衣裳搬完,度下還有一條棉絮,系防著潮水漏入之故,抽出棉絮,方現夾底。晰子將角頭一塊布揭起,露出鎖門,插進鑰匙,開了寶庫,裡面盡是大包小紮許多舊報紙的包裹,只有晰子一個人明白,若換第二三個,還不知哪一包是鈔票呢。晰子開包取了二百元鈔票,重複鎖上夾底,鋪好棉絮,再由裘氏將椅子上放的衣服,一件件遞給他裝箱完畢,闔箱上鎖,始由凳上一躍而下。裘氏嘖嘖道:「跨仔細,別性急慌忙,跌痛腿。」 晰子也不答她話,急忙奔到樓下,見到敏還展看他抄的那張三代履歷觀看,晰子叫他老侄,累你等長久了。天敏連稱好說。晰子便將二百元鈔票一張張點給他。天敏接來,與那三代履歷一同藏好,當時便起身告辭說:「這樣我今兒馬上去替姑丈報名,大約明天這時候,黨證收條,可以一同送來給你了。」 晰子好生樂意,不住對他拱手道:「費神之至。」 天敏走後,晰子猛一轉念道:「啊喲,我怎麼無憑無據,給他二百塊洋錢去了呢?倘他明兒不認,如何是好?應該跟他一同去拿黨證收條的。」 急忙趕到街上,已不見天敏蹤跡。晰子好不懊悔,回到家中,越想越不放心,覺天敏年輕浮顏,不像有幹國家大事的資格,而且自己久未見他,不知他近來所作何事,料他姑母一定明白,因到樓上問裘氏:「你侄子天敏,你可知他現在做甚買賣?」 裘氏說:「他不是還做新戲嗎!你問他則甚?」 晰子一聽就吃一驚道:「他不是在道台衙門當差麼?」 裘氏笑道:「哪裡來的話,不多幾天,他還到這裡來告訴我做著戲呢。」 晰子不覺呆了半晌,不能做聲。裘氏問他打聽天敏何事?晰子便把适才天敏來此,拿了他二百元鈔票,替他去報名做官等情,一一告訴裘氏知道。裘氏大驚道:「你一定上他的當了。這孩子做了新戲,滑頭不過,口中說到那裡,從來沒有交待,你為甚輕信他的話,脫手給他二百塊錢呢?」 晰子越覺難受,垂頭不語。裘氏更抱怨他,剛才拿洋錢的時候,為何不對我說一句,我早說破了,也不致上他的當咧,誰教你這般火燒眉毛似的性急煞人呢!晰子氣憤不過,反抱怨裘氏道:「我教你不許同他往來的,你為甚還讓他來,他不來我也不致上當咧。」 裘氏怒道:「腳在他腿上,錢在你腰裡,他來也不是我下帖子請的,問你既曉得他不是好人,為何還肯將洋錢交給他?」 晰子無言可答,悶悶下樓,一個人思量,也許近來天敏學好了,一個人的行為,原本為能刻板的,當初許多革命偉人,誰不是浮頭浪子的變相呢。況他說的話,也頗有道理,不像架空捏造。婦人何知,我不該聽婆子的話,自惹疑慮。只消他明兒送到收條,便無妨礙。虧他善於自己安慰自己,所以第一夜尚覺放懷。第二日雖系黃道吉日,他因欲候天敏的回音,故而仍沒出門。豈知空守一天,並無音信。晰子更覺著急,但猶自己強慰說:一定他們會中事忙,黨證不曾填出。天敏欲待黨證出後,一併帶來,陪我同去參看會場,因此有意遲一天前來,亦未可知。不意第三天仍無消息,晰子可真急了,問裘氏可知天敏住在哪裡?裘氏說:「他到處為家,我怎能知他現居何處?不過你要見他,何不到新戲館中找尋。」 一句話點醒了晰子,當夜他便往新戲館找尋天敏。可憐他不懂戲館規矩,前後臺兩路出入,竟欲闖大門進去,被收票的當頭攔住,晰子說是尋人,收票的卻當他看白戲,一定要他買票,晰子無奈,只得買了一張起碼票。這起碼坐位離戲臺頗遠,晰子欲跨欄杆過去,被茶房阻止說若過樣杆,必須補票。晰子沒法,只得坐下,安心等候天敏上臺,和他拚這條老命。好容易見天敏出場了,晰子欲喚他下來,不意才一出聲,就給旁邊的看客喝住,不許他高聲呼喚。晰子平日在城內,依紳仗勢,架子頗大,何期一到租界上,竟如虎落平陽,無威可發,而且起碼座位,盡系苦力一流人物,晰子自料打罵,俱不是他們的對手,只可忍氣吞聲,候一個機會。 眼看戲文一場場的過去,天敏雖出場,卻望得見講不到話,要打他,又沒這般長一條膊子,真急得他心如火焚。新戲館散場頗早,一時戲完了,看客都散。他一個人不能再留,也只得隨著大眾,一同出來。晰子今天費了半夜工夫,還丟掉買戲票的錢,竟連一句話都不能同天敏講,只中恨極怒極了。恰巧跑出戲館,天敏也剛從後臺出來,欲上包車。仇人相遇,分外眼明。晰子此時豈肯饒放,搶上一步,攔住天敏,喝聲慢走。天敏倒不料晰子至此尋他,見了不免頓呆一呆。晰子氣吼吼罵道:「小鬼你好,哄我做官,騙了我二百塊錢,快些拿出來還我便罷,不還決不干休。」 天敏此時,定一定神,微笑說:「姑丈休得如此,二百塊錢,是你借給我的,有了自然還你,何用性急。至於做官這句話,我原不曾哄你,我們做戲的,三句不離本行。現在民國時代,哪裡來的皇帝,你打聽我帝制問題,我想起此地新排西太后戲文,光緒皇帝登基,西太后垂簾訓政,此處腳色不多,王公大臣,還缺不少,故說姑丈愛做什麼官,小侄都可介紹,本來是道場作戲的話,倘若當真立皇帝做官,豈非做夢了麼!」 晰子聽說,直把無名火提高千丈。那時旁邊還有幾個戲館中人,聽天敏講俏皮話,彼此拍手哄笑。晰子更怒不可遏,伸出巨靈般手掌,便欲打天敏嘴巴。天敏身子何等玲俐,只脖子一縮,晰子的手掌,已打落空,卻拍在旁邊一個人的臉上。那人抓住晰子不依,天敏卻趁這個當兒,上包車走了。晰子反向那人賠了許多不是,方得脫身回家。自此死心塌地,自認一個晦氣,也不再找天敏理論。便做官的心腸,也因此冷了許多。正是:堪笑世人皆幸進,誰知造化不輕容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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