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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一


  §第七十五回 惹禍遭殃怪態百出 增榮益譽異想天開

  萬卷在時習書屋中,躲了兩天,倒也沒有人前來找他講話。卻苦了他兒子百城,還當是父親為自己之事而來,嚇得連醫生那裡藥都不敢去吃,一出學堂,馬上回家。幸虧他所患的病,毒氣已消,不吃藥也無大礙,天天看他父親唉聲歎氣,懊惱萬分,終猜不出他為甚如此。自己懷著鬼胎,又不敢當在相問,只可當他一件疑案。這件事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,方才發作。卻也不是友華一方面提出的交涉,倒反是舊學維持會會長汪晰子君,向萬卷大興問罪之師。你道為何?原來友華之父,那天到女學堂大鬧之後,第二天他女的仍挑撥他前去,與教書先生為難。那男的一想,女兒已打過了,學堂也罵過了,所有肚中的怨氣,早已出盡,就再去鬧,諒那姓黃的也不敢出頭,反失自家顏面。若預備打官司的話,女兒日後生兒子,自己勢不能收養,現現成成一個孫子,丟掉了豈不可惜。況兩廣風氣,最喜歡買螟蛉兒子,此人想來想去,終捨不得放棄女兒腹中這個血塊,因此始終未肯聽他老婆的挑撥。隔不幾天,就帶著友華往香港而去。此間一重公案,已無形消滅。

  萬卷最怕的也是這一頭,他以為我自己躲在家裡,學堂中不知被友華的繼母鬧得怎樣天翻地覆,所以連行李鋪蓋都不敢去拿。還有兩個月束修沒支,也只好認個晦氣。他滿心想,我只消不到學堂,彼此陰乾大吉,我既不失面子,學堂中也未必再有人前來找我。就丟掉一床鋪蓋,兩個月束修,也便宜的。豈知這念頭,他轉差了。他沒想一想自己是何身分?他乃是代理校長,全學堂總權歸他一人掌握,比不得別的教員,少一個還好請人代課。學堂中那天自被友華的父母一鬧之後,眾人不過代他難受,紛紛議論,說全學堂的名譽,為他一個人掃地了,但也是背後一句話。次日友華家人,並未再來。萬卷如果老著面皮,依前到校辦事,一班教員學生們,也奈何他不得。

  偏偏萬卷老豆腐切邊,忽然間老嫩起來,一連數日,未到學堂。古語說:「國不可一日無君,學堂中也焉能多天沒有校長。因此有些事只能中擱不行,於是乎學堂中人,只好寫信通知出門的那位女校長,說黃某人不別而行,無處尋覓,學務中擱,請校長即速回申,以利進行等語。校長見信,不明白其中的迴圈理曲,趕到上海,一問方知有此一段怪事。她自己臨行之時,滿心想保全學堂的名譽。因此諄諄託付萬卷,不意所托非人,反弄得名譽一敗塗地。女人家沒有別的本領,氣得他哭了幾天。自己會不著萬卷的面,只得找他來頭人汪晰子先生講話了,晰子自然要尋萬卷交涉。那一天趁早前去,百城也剛才起身。他素來遵著朱夫子家訓,黎明即起,灑掃庭除。所以比眾早起,別人還都睡著,他一人出來開了門,在天井中小溲的時候,正低著頭細看自己患處,腫退了沒有,不意晰子闖了進來,急得他撩衣不迭,叫道:「汪老伯,你好早啊!」

  晰子盛怒之下,厲聲問他你老的在那裡?」

  百城忘了萬卷回來那天吩咐他的話,有人找尋,須回頭不在家中,竟老實告訴他父親睡在樓上。他家樓上,並無內眷,萬卷睡的房間,就是時習書屋。晰子本來走慣的,當時也不教百城先進去通報一聲,自由自主的大步登樓,百城又不敢阻止他不上去,只可跟在後面。口中說:「汪老伯可否請你客堂中坐一會?家父還睡著沒起來呢。」

  晰子睬也不睬,走到樓上。那時習書屋的門,本來是虛掩著,因每天早上,要放書僮進來收拾便壺之故,被晰子一推而進。萬卷睡在帳窩中,聽得推門,只當是書僮進來拿便壺,叫聲:「阿三且慢,讓我鳥一鳥再來。」

  口中說著,身子便自帳子中鑽出來,向床底下摸便壺時,睡眼朦朧,看見床面前站的不是書僮,卻是會長汪晰子。萬卷這一嚇真所謂三魂出竅,六魄騰空,上天天無路,入地地無門。晰子雖不向他道明來意,他已曉得會長一定為著自己學堂中這件事而來,心中一急,這場小解,也忍耐不住,竟等不得用便壺,溲溲的撒了一床。萬卷連聲啊喲,赤腳單衣,由床上躍起。晰子不知他做什麼,倒反嚇了一跳。萬卷即忙搶了一件長衣,披在身上,他出來時,帳門有一角被他帶開,都一股尿臊臭,也直沖出來。晰子適當其沖,他正從馬路上吸了新鮮空氣進來,被這股氣上沖鼻管,直透泥丸,折回臟腑,下達湧泉,霎時間滿肚皮都是臭氣,心中一陣作惡,幾乎將昨夜在酒店中喝的三開紹興,一碟鹽蠶豆都嘔了出來,慌忙用手帕掩住鼻孔,對萬卷說:「老黃,你床上什麼臭?」

  萬卷也自覺臭不可當,回言:「這裡果然臭得很,會長先生請樓下坐罷。」

  晰子就是萬卷不教他走,他也站不住了,聞言忙道:「如此我先下去,你就來……」

  萬卷答道曉得。晰子一股氣上來,仍舊一股氣下去。百城遲走一腳,萬卷抱怨他道:「我對你怎樣說的?有人來找,你不可說我在家。因何會長尋我,你倒放他上樓來呢?」

  百城沒話可答,低頭不言。萬卷叱他下去陪客,自己換了一條襯褲,穿好衣服,正欲下樓,忽一轉念道:「且慢!今兒會長的來意不善,我若下去,准被他痛駡之下,況他是有名的臭嘴,罵人往往三不罷四不休的,倘能夠罵一頓,就此算數,倒也罷了,恐他仍舊要拉我去同友華的老子娘談判,那時他這一頓罵,豈非多挨的嗎,還是不下去為妙。他等不及,自然上來尋我。我房間內的臭氣,便是退兵符。他到我房中,除非用手巾掩住口鼻,若想開口罵我,臭氣自然能鑽進他口中去,替我報仇。我只消裝聾作啞,不理睬他,諒他沒這副好胃口,挨得了多少時候,講說自己。常言我自屙不覺臭,便聞聞何妨。決定主意,仍回時習書屋坐下,順手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毛詩,翻開簿面,就看見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

  八個大字,萬卷見了,只是搖頭歎氣。那時樓底下汪老夫子,已等了好久,看萬卷還不下來,便對百城說:「你上去看看你老的,在樓上幹些什麼事?快叫他下來,說我有話同他講呢。」

  百城答應一聲,走上樓見父親定定心心的,坐在臭房間中看書,心中大為不解。叫聲:「爹爹,樓下汪老伯等你下去講話,你忘了麼?」

  萬卷見晰子沒上來,倒是自己兒子上來,催他下去,不覺勃然大怒,將書一摔喝道:「畜生,爾為爾,我為我,雖袒裼裸程於我側,爾焉能挽我哉。」

  百城嚇得倒退幾步,說:「不是我要爹爹下去,乃是汪老伯命我上來請你的。」

  萬卷搖頭道:「非吾徒也,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。」

  百城更不明白,只得回轉樓下。晰子見了,問他你老的下來沒有?」

  百城搖搖頭道:「他說不下來。」

  晰子驚道:「可是他忘了教我在這裡等他的嗎?你為何不告訴他?」

  百城說:「我已告訴他的了。」

  晰子道:「他說什麼呢?」

  百城不敢直說教他鳴鼓而攻之,只可改輕一句道:「他仍舊說不下來。」

  晰子聽了,十分著惱說:「放屁之極!豈有此理!他算鑽在洞裡,不出來就算數了麼?可曉得自己幹的事情,太不摸摸屁股,教別人怎能對人家得住!你再去對他說,他若仍不下來,我自己也能上樓的,那時休怪我沒得好面孔給他。你問他歡喜吃敬酒?還是歡喜吃罰酒?」

  百城覺這些話,又不是照樣對父親可以說的,今兒這個通事,實在難做。到了樓上,只得告訴他老子說:「汪老伯因爹爹答應了他,不下去,甚為動怒,所以說自己上來,便沒好面孔,還是請爹爹下樓一趟罷。」

  萬卷聽說,暗想不好,會長身強力大,他說上樓沒好面孔,只恐要用武力解決,我這裡預備下的臭抵制,乃是文工,如用武力,我哪裡是他對手,只恐只一抓,便給他抓了下去,抓得客氣幾分還好,倘不小心,樓梯上滾了下去,准得送掉半條性命,一樣要走,還是自己下去為妙。沒奈何只可歎了一口怨氣,懶洋洋起身下樓。百城跟在後面,走到客堂中,見晰子面帶怒容,獰笑道:「好一位千金小姐,你今天也下來了,我只當你永遠不下樓咧!」

  萬卷滿面含羞,不敢回答,只說:「會長你坐呢,我在樓上換一件衣裳,耽擱了好些工夫,很對不起。」

  晰子冷笑道:「原來是你換衣裳耽擱的,不是不肯下樓。如此說來,倒是你令郎打誑語了。一回不誠實,千年沒信用。你下遭還得教導教導他方好。」

  萬卷不敢接口,只是讓坐。晰子道:「坐不坐倒不打緊,我有一句話問你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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