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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〇


  有個王小姐,名喚友華,年紀已二十四歲了,出身廣西,她父親是出洋做買賣的,據說香港設有字型大小,人卻常在南洋九島來往。家眷只一妻一女,久居上海,女便是友華。妻卻並非友華的生母。因友華之母,已在十年前亡故。她父親納了繼室,乃是廣東人,雖沒生男育女,然而對友華的感情,甚為不佳。父親出了門,友華不免大受繼母的欺侮。現在友華長大了,她繼母雖不敢十二分虐待,但只將她丟在旁邊。父親帶了錢來,不給她用,衣裳不肯制好的給她,自己天天到東到西賭錢,不管她在家厭煩不厭煩。這幾件已足夠友華受用了。因此友華不得已,請人寫信給父親,不敢說繼母的不好,恐父親回信轉來責問時,要惹繼母生氣,只說在家無事可做,教她父親寄學費來,讓她進女學堂讀書。她父親也就糊裡糊塗來封回信,令她繼母送女兒進學堂。她繼母雖不敢違抗丈夫的來信,但送了友華入學之後,除買書籍及學堂每月開賬外,其餘零用使費,一個都不肯給她,添衣裳更不消說了。幸虧友華進學堂,存心為避煩惱,不比得其餘一班同學的父母,給了錢,令她們出來比賽的。所以沒錢用,固然不妨。沒衣裳穿,也是無礙。但普天之下,只重衣衫不重人,這句話已成事實。

  友華的姿首,本來平常。加以衣裳沒好的穿,對於一班同學,自然相形見絀。而且方以類聚,物以群分,學堂中這班學生,大抵江浙兩省之人居多,廣西人只她一個,口音各別,更格格不能相入,同學也大都瞧她不起。就在課堂中,也不大有人理睬她。交際社會上,更沒她的份了。友華也自知身份,不指望攀榮附貴,散了學,便安安分分回家,從不雜入她們群雌隊裡,她自有她的苦衷。不過萬卷見了,以為人皆濁而友華獨清,人皆醉而友華獨醒。友華者,其女界中之魯靈光乎!心中傾佩之至,對她也萬分體貼。遇著她讀書有不解之處,自己反復講給她聽,務使她明白暢曉方罷。友華也感激他的盛意,想父親多年未回,繼母又和自己脾氣不合,不意學堂中遇著這位先生,他到待我如此之好,實在難得。到底友華二十四歲了,不比得十四歲的女孩子,頭腦中已分得出門路。覺這先生既待我這般好,我不能不報答報答他,因自己親手制了一個洋線錢袋,一個名片夾,送與萬卷。萬卷見她頗懂情理,心中更為歡喜,暗想此女四德俱備,大約出於母教之力為多。其人有此賢母,家庭中一定也有獨到異人之處,倒不可不去見識見識,亦足為天下後世法焉。因問友華:「我欲到貴府瞻仰瞻仰,不知可以去否?」

  友華想先生到我家裡去,有甚不可,便答應他使得的。萬卷大喜,這夜友華回家,先對繼母說知此事,她繼母誤會其意,以為女兒一定在學堂中說了什麼,以致先生們不知當我怎樣的兇狠,這黃先生竟要親自前來看我。但我狠雖狠,決不讓外間人瞧出我一點兇狠的痕跡。那一天萬卷去時,她繼母自甘丟卻了一天賭錢的工夫,在家竭誠招待。萬卷受了她母女二人的優遇,心中更為大樂,自此竟不時前往友華家中,講友華的繼母嗜賭成癖,怎能日常在家招呼她,只可由她女兒一個人去陪先生了。萬卷今年已五十六歲,不比得血氣未定的少年,就是孤男獨女相對,卻也未為不可。不過萬卷自老妻亡後,就想娶一個續弦,主持中饋,這條心蓄之已久。無如世上女人,合他意的很少。倒轉說一句,他這種脾氣,也未必能中女人之意。直到現在,方遇著這個王小姐,萬卷心中固然是贊成的了,不過兩下年紀相去太遠,二則師生名分攸關,萬卷又是候補聖人,他雖存著這條心,料想不致演成事實。還有友華也因受先生知遇之恩,銘心圖報,但她並無一點兒邪念,雜在其間。兩個人不過比之尋常師生,略為親近幾分罷了。

  其奈世間好事多磨,這好事兩字,也不必一定指點男貪女愛而言,大概類於好的一事,都容易遭受磨折。萬卷友華師生之誼,固然是好的了,不料斜刺裡殺出一個程咬金來,同他們作對。此人非別,便是友華的繼母。前書早已表明,友華母女之間,感情極惡。她見女兒同著一個教書先生,往來得太密切了,心中未免納罕。但料想一個已鬍子飄飄,一個還是閨女,其中未必有甚道理。不過她久欲扳女兒的差頭,只苦無從下手。好容易得著這一點意思。怎肯輕輕放過。自己雖不冷眼旁觀,卻教一個十三四歲的赤腳丫頭,暗中監督。友華萬料不著自己使喚慣的丫頭,能做奸細,故此舉動上不免大意了些。豈知無線電早已打進她繼母的耳內,大凡做後母的,都是天生辣手段,她也並不對友華講半句話,卻私下寫了封信,告訴她丈夫,說你女兒進了學堂之後,如何如何,我自己管不住她,再弄下去,這肩胛我也擔當不起,請你自己定奪,或者將她帶往香港,或替她早攀男家,免得後來說我做繼母的誤了她終身。信上寫得非常刁刻,所以她男的見了,大動其氣,馬上立刻由香港趕到上海。

  這時候友華萬卷,還糊糊塗塗,過得一天是一天,但已有點兒不祥的預兆。據那小丫頭報告說:大小姐天天愁眉不展,連黃先生也好像擔著什麼心事一般,時常交頭接耳,唧唧噥噥,仿佛大小姐要教黃先生買一樣吃的東西,黃先生不肯,因此兩下裡很不快活。報告約略幾句話,出自孩子口中,自然令人莫明其妙。那一天友華之父回家,廣西人生來性急,況他自香港回來,路上耽擱了好幾天,一股怨氣,漲滿胸膛,無處發洩,見了女兒的面,不問情由。大肆咆哮,也顧不得她女孩子嬌弱身軀,拳足交加,先給她一頓痛打,然後逼她供出同教書先生幹了些什麼事?不招再打,所以現在文明公堂,都要廢除刑訊。友華本來是沒供的,無奈受刑不過,屈打成招,信口說出同黃先生確有曖昧,而且已有了幾個月身孕。

  這句話惟有他父母肯信,做書的筆上,雖然寫了出來,心上還未敢承認,皆因萬卷是老名士,又是道學先生,豈肯幹這傷風敗俗,沒廉無恥的勾當。而且中國女學,正在萌芽時代,女學界也不致有這種怪現狀,一定是友華被他父親毒打,腦筋昏亂,胡說亂道罷了。然而她父親信以為真,氣得暴跳如雷,依他心思,當時便欲打進女學堂,鬧他一個落花流水,方出心頭之恨。倒是她繼母有主意,說你學堂中去不得,恐他們人多,我們人少,動起手來,反要吃虧。常言冤有頭債有主,禍根都是黃老頭子一個人起的。好在他也常到此地來,不如教你女兒寫封信給他,假說要買一本書,同他商量,請他前來,關門捉賊,先打他一個半死,然後再送官究辦,豈不甚好。

  男的聽了,非常贊成,立逼友華寫了一封書信,命赤腳丫頭送到學堂中去,請黃先生。也是萬卷命不該絕,他今天在學堂中覺得心驚肉跳,坐立不寧,又見友華一日沒上學,心中正在奇怪,接了這封信,一看就有許多破綻。暗想友華的書,學堂中應用的我都已替她買了,還要買什麼書?況她程度甚低,自己未必能想到添什麼書籍。就是要買什麼,何不到學堂中同我商量,卻要寫了信喚我去呢?看她信紙上有好幾搭水暈,很像是滴的眼淚,莫要是有人逼她寫信,做就了圈套,哄我去嗎?我不可上他們的老當。橫豎友華若有什麼事,明天自己也要來的,雖然接了信,仍舊老定主意沒去。以致那廣西人空等了一天,起初固然甚怒,不意自鳴鐘一點點敲將過去,他肚子中所蓄的怨氣,也逐步融化了許多。又被他女兒在旁哀哀慟哭,究竟自己只此一女,別無子息,父母都有愛子之心,暗想事到於今,生米已成熟飯,便打死女兒,也難以挽回的了。現在她腹中還有著身孕,聽說偷來子十個倒有九個生男,自己正因沒親生兒子憂慮,倘她生下男兒,豈非有一半是自己的血脈,便將來作為孫子,也未嘗不可。況自己並非上海人,只消將她帶往香港生育,一重黑幕,有誰知道,心中便欲馬馬虎虎的作罷。

  經不起他老婆竭力挑撥,說你若就此完了,不但太便宜那教書先生,連我們的台也自己坍盡了。他今天不來,是他的運氣。但我們不是沒有腳的。明兒一定鬧到學堂中去,打雖不能打他,罵也要罵他一頓,出出他們的醜,也是好的。男的嬲他不過,只得依從。次日那女的邀了許多常同她賭錢的廣東女人,都是粗手大足,雄糾糾,氣昂昂,一個人可敵得住三五個男子的,還有友華之父,他們本欲押友華同往,友華抵死不從,只得將她丟在家裡,許多人一窩蜂趕到女學堂,登門坐索黃萬卷講話。

  萬卷嚇得縮緊頭,鑽在臥房中,閉門不出。學堂中一班人,見來勢不善,也不敢指引他們同萬卷當面。眾人找萬卷不著,那肯干休。裡面一陣鬧,惹動外間一班瞧熱鬧的,將學堂圍得水泄不通。友華之母,索興掇一條板凳,跳上去當眾演說這件事,聽的人哄然大笑。學堂中人人懷恨,個個蒙羞,幸有幾個別的教員,善言將他們勸走,說黃先生現在出去了,待他回來,我們自然責問他。眾人散後,萬卷還不敢出來,學堂中也沒人叩門招呼他,由他一個人躲在房中,又羞又急,真所謂無地自容。還有甚顏面可見眾教員學生之面,乘人不備,溜了出來,連行李鋪蓋都沒拿,一腳逃回家內,自怨自艾,就為這個緣故,百城那裡知道。正是:為底含羞難洗滌,皆因作事太塗糊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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