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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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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蘭史每月有零用錢寄給何奶奶,至此截止再寄。何奶奶寫了信去,也沒回音,後來索興將原信打回,消息兩斷。何奶奶既不知他丈夫轉遷何方,更從哪裡要錢?但家中吃用開消,到底要的,不得已只可將衣服飾物,變買化用,這樣數年,弄到吃盡賣光,無可為計,想借貸呢,丈夫方面的親戚,都已同她斷絕往來。內地風氣未開,不比得上海婦女,相與男人愈多,愈有名望。何奶奶既有私通小叔子這段故事,母族中也引為大辱,見她窮了,都說她自作自受,沒一個肯借錢給她。替她主婚的那個叔父,亦已遠宦他方,久無信息。何奶奶不得已,只可將房產賣了,單身到上海來。名為尋夫,其實她知道上海地方,婦女的銷場很大,仗有幾分姿色,不愁無吃飯所,不意一落客棧,就上了個滑頭少年的當,將她帶來的銀錢,哄騙精光。此時何奶奶異鄉托足,舉目無親,身邊又不名一錢,真所謂山窮水盡,無路可走。 正在這時候,也是是天無絕人之路,忽被她遇見一個同族兄弟,名喚武又圖的,就是替她主婚那個叔父之子,問知叔父早已物化,又圖在上海某處辦事,何奶奶也將自己短處瞞過,只說尋夫而來,途窮金盡等語。又圖本是忠厚人,聽了深信不疑,因即邀她到家,住了幾時。何奶奶衣食無憂,又不免複萌故態,被又圖的夫人韋氏,看出痕跡,私下對丈夫說:「此人不能再留她在家住了,還是貼她幾塊錢一月,教她另外住開去罷,免得鬧活把戲。」 又圖依他夫人的話,果教何奶奶搬開居住,每月貼她十塊錢房飯之費。何奶奶一個人住了,倒也不怕寂寞。左鄰右舍,講講談談,男的女的,居然被她認識了不少。她還自以為交遊不廣,打聽得有個白大塊頭,專能替人介紹朋友,因即輾轉托人,引見白大塊頭。白大塊頭也很賞識她,時常帶她往戲館中走走。這一來果然朝秦暮楚,來源不絕。不過她那裡來往的一班人,大概市儈居多,不十分肯大出手。況白大塊頭吃心又是狠的,被她居間人中飽之餘,派到何奶奶手中,為數無幾,只夠貼補她日用開銷,要想添幾件時路衣服,也愁沒出產處。後來小芙看中意她,白大塊頭替他們撮合相識,何奶奶一開口,小芙就花了三十餘元,替她置了套衣裳,昨夜第一天上身,在戲館中果然大出風頭。散出來的時候,何奶奶一個人雇了部黃包車回家。 不意肯背後也有部車緊緊跟著她不舍,何奶奶一回頭,見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,此人适才戲館中也曾見過,還在包廂左右,兜了好幾轉,似乎有好幾個朋友同著他,現在不知怎的單剩了一個人追隨在後,見何奶奶回頭看他,擠眉弄眼,形容可笑。何奶奶原是聰明人,一看他居心不正,上海人所謂釘梢,講何奶奶對於男人,轉他念頭,原抱著韓信將兵,多多益善的宗旨,盡多不怕只是自己住的地方太鄙陋了,和他現在穿的衣裳不配,恐被那人見了,瞧他不起,因此不敢讓他跟到自家門首,卻教拉車的兜了好幾個圈子,那人仍緊隨不舍。何奶奶一想不好,兜到天明,他也未必肯饒我的,還不如早些同他答了話罷。因命車夫走慢些兒,讓那人的一部車,同他相並。何奶奶故意目不斜視,那人卻笑顏逐開,低聲說:「噲噲,你到哪裡去,怎的只顧兜圈子?」 何奶奶聽了,卟哧一笑,仍不做聲。那人又問府上在那裡?何奶奶對他看了一眼說:「你問他則甚?」 那人笑說我想打聽打聽,改日上門拜候。何奶奶道:「你休胡言亂語,我家中有老爺,有當差,人多得很,你去了准得給他們打煞。」 那人道:「打卻不怕,我心中只想看見你就是了。我且問你,你适才戲館中那個男人是誰?怎不送你回府?」 何奶奶道:「那是我的兄弟,他住在城內,離此遠得很。」 那人道:「原來如此,現在我替他送你了。」 何奶奶說:「這個使不得,我家你萬萬不能去。你倘要找我,明天飯後三點鐘,我要到寶昌路某處去,那裡我們不妨相見。」 說的便是白大塊頭機關部所在。那人當她說謊道:「此話當真?還是哄我?」 何奶奶道:「決不哄你,下次難道不相見了麼?」 那人方不疑心道:「如此明兒會了。」 何奶奶也說句明兒再見罷,兩人方始分道揚鑣。何奶奶回家,暗喜又得了一個新相識,小芙人雖比他年少,所惜是錢不在自己手中,若要抄他小貨,還須回去,同父母要錢,此番置了幾件衣裳給我,看他囊中已乾枯了,白大塊頭也告訴我,說他不是戶頭。适才那人,很像是個上流社會中人,我見他在戲館中,呼雪茄煙的時候,手指上還帶著很大的一顆金剛鑽戒指,可知不是無錢之輩,因此歡喜了一夜。今兒早起梳了頭,自己淘米燒飯吃了,想起昨夜這件事,還未同白大塊頭說明,少停要借她地方,必須預先通知她一聲方好。因此放下飯碗,連鍋都沒工夫洗,就來找尋白大塊頭。一聽小芙也到機關部來了,怎不教她吃驚。因恐兩雄相見,惹起醋海風波,不是兒戲,想同白大塊頭商量,偏偏她還沒有來。何奶奶看鐘上十二點剛敲過不多幾分,離三點鐘還有好些工夫,索興放大了膽,到樓上小房間,推門進內,見小芙橫在床上,不聲不響,正沉沉好睡,一隻手壓在裡床疊的幾條棉被上,一隻手插在自己袍子大襟裡面。何奶奶攝手攝腳,挨在床沿上坐了,也不喚醒小芙,看著他暗暗好笑。心想他昨夜不知幹了什麼事,白天貪睡。又見他一隻手插在衣襟內,暗說他在那裡摸什麼,因戲把他袍鈕輕輕解開幾個,揭起大襟,方見他這只手壓在衣袋上面,袋中胖胖的,不知藏著些什麼? 何奶奶此時不覺動了好奇之心,輕舒玉腕,伸兩個指頭,插入小芙袋內,只一夾便夾出一疊的紙,原來不是紙,乃是一疊鈔票。何奶奶窮了多年,一見鈔票,眼也紅了,索興再在小芙袋內摸了一摸,又是一疊,一共兩疊鈔票,何奶奶也不管他有多少數目,拿來塞在自己袋內,站起身打算出去,不意床一震,小芙醒了,睜開眼睛先看見何奶奶,慌忙坐起說:「原來你也來了。」 何奶奶此時勢不能再走,只得重複坐下,說:「我見你睡著的,沒敢驚動你。」 小芙一低頭,見大襟鈕扣散了,又一摸袋內,不覺直跳起來說:「我的一百五十塊錢鈔票呢?」 何奶奶見他當面叫穿,勢不能推頭不知道,因冷笑道:「你倒好的,那天我要一百塊錢,你對我說現在洋錢身邊沒,必須回家去向父母要,很費周折,暫時只好先替我置幾件衣裳,日後有了錢,再給我不遲。我當你這句話是真的,所以從此不同你開第二回口。誰知你本來有錢,說鬼話哄我的呢!現在我也不叫你說謊,只算你句句話都是真的,你袋中帶來的鈔票,大約也是遵著你那天有了錢給我這句話,特地送來給我的,我老實不客氣,預先如數收了,橫豎我自己拿,同你交給我,都是一樣的。何用著什麼急呢!」 小芙聽說,更急得口都開不出了,兩眼圓睜,望著何奶奶只顧嘔氣。何奶奶反哈哈大笑道:「你眼睛張得這樣大做什麼?打算吃了我嗎?我原是你口中的肉,要吃盡你吃便了。」 小芙此時方回轉一口氣,央告說:「好奶奶,這筆錢我還有別的用處,請你還了我罷。」 何奶奶搖頭道:「不興。承蒙你瞧得起我,我同你已是夫妻,丈夫的錢,不給老婆用,給誰用?無論你有什麼別的用處,決沒再比老婆要錢更鄭重的了。錢在我這裡,你要也容易,拿兩個來換我一個。」 小芙再三哀告,何奶奶執意不肯。小芙急了,同她翻臉。何奶奶也不怕,真所謂軟不行硬不就,小芙計窮力竭,急得幾乎跪下來叫她娘了,何奶奶仍半笑半嗔,聲色不動。廝纏多時,白大塊頭來了,小芙急將這件事告訴他乾娘知道,講話時連對她擠擠眼睛,似乎說:這筆錢本來給你的。何奶奶也對白大塊頭說,小芙從前答應過她的,後來失了信,此時他有了錢,我自己拿他的,這件事你說錯不錯?白大塊頭知道小芙這一百十塊錢,是送給她預約做媒的,無端被何奶奶奪去,心中也不受用,但這何奶奶,白大塊頭正把她居為奇貨,打算替她牽了這個,再弄那個,在她身上大大的出產幾千銀子,怎敢為此小數派她的不是,惹她動了怒,恐誤大局,只得仍將小芙晦氣,帶笑說:「這件事又是乾兒子的不是了。媳婦要你幾個錢,也不為罪過。你既已答應過了她,就該給她。既不給她,無怪她要自己動手拿你的咧。現在做娘的說一句公道話,媳婦洋錢應該拿的,兒子既有別的用途,也不能不顧著那一面,所以我說這一百五十塊錢對半均分,媳婦拿了一半,還七十五元給我兒子,你們兩口兒,都要聽為娘的教訓。誰不聽話,便是誰的不孝。」 何奶奶聽白大塊頭要教她還一半給小芙,心中未免不樂。但自己也知道這一百五十元,完全吃沒,小芙決不答應,不過錢已到腰,還要吐一半來,豈不太便宜他。因伸手在袋中摸了一摸,手指上明白,將兩疊鈔票中一疊薄些的,抽出點一點,正是五十元,丟在小芙前面,說:「這五十塊錢還你,那一百元,你有言在先,答應給我,故而寧可別處少用,我這裡缺一個不興。」 白大塊頭見何奶奶已還出五十元,趁勢勸小芙就此算數了罷。小芙仍憤憤不平,不肯拿鈔票。白大塊頭替他拿了,做好做歹,將他勸到樓下。先抱怨他說:「你身邊帶著錢,不該如此大意,怎的一睡就睡著了?幸虧你在我們樓上,若在別處,被人拿了去,連這五十塊錢也休想有得還你呢。你這筆錢,可不是給我做媒人的麼?現在我先收你五十,還少一百,日後再算。你昨兒看中意那個姑娘,我已打聽明白,有條腳路可走,大約十天半月之內,准可讓你兩個覿面講話便了。」 小芙聽說,固然歡喜,但無端被何奶奶敲了一百元竹杠,胸中的餘怒難消。白大塊頭勸了他一陣,教他上樓去,自己提承何奶奶向他賠罪。小芙哪肯依從,就此走了出來。何奶奶也在洋臺上看著,見他去遠,即喚白大塊頭上樓,告訴她昨兒有個人釘梢,自己約他三點鐘在此相會這件事,白大塊頭聽是生意來了,非常歡喜,贊她好奶奶,果然聰明,我不同著你,你自己居然也有這般見識,不愧是我的好徒弟。不過此人姓甚名誰,你可問過?何奶奶說沒有問他。白大塊頭道:「你小心遇著滑頭。」 何奶奶道:「我看此人決非滑頭,或者還是個官場中人呢!」 白大塊頭聽是官場,更歡喜了,說:「現在兩點鐘還沒敲,我這裡裝盆子的東西,只有西孤子、花生米兩樣,只能請平常客人,若要款待官場,必須買些外國糖來方好。」 何奶奶也贊成買外國糖。白大塊頭摸出兩塊錢,命人去買一塊錢外國糖,一塊錢水果,一面同何奶奶商議了好些說話,以便少停與那人問答之時,彼此言語對同,不致漏出破綻,種種預備舒齊,只待那人前來,不意二點鐘敲過之後,又隔有半點鐘,還不聽得有人叩門。何奶奶等得十分心焦,對白大塊頭說莫要應了你的話,遇著滑頭罷。白大塊頭也因花了兩塊錢,買了外國糖水果,沒人前來,豈非白糟掉本錢,心中頗不受用,聽他這般說,也就冷笑一聲道:「我不管你是滑頭不是滑頭,你對我說有人前來,所以我預備的外國糖水果,倘沒人來,這些東西,請你帶回府去。橫豎你适才敲著了小鬼頭一百元竹杠,兩塊錢也不希罕什麼。」 何奶奶正欲回言,忽聞樓下叩門聲響,何奶奶說:「你別鬧,現在大約是他來了。」 白大塊頭忙上洋臺上觀看,何奶奶也跟出去一看,見叩門的不是跟他的那個男子是誰!正是:已教浪子傾囊去,又遇登徒滿載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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