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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二


  §第七十二回 守財奴閉門訂家法 失貞婦背裡覓生涯

  白大塊頭曉得小芙是個富家兒郎,有意敲他竹杠,講明要他先付一百五十元,方肯出手。她意思,成功的固然受之無愧,不成功錢已到手,也未必再肯還他。小芙不得已答應了。因他父親老芙,雖然豪富,但為人十分嗇吝,生平只曉得居積,銀子到了手,死也不肯再拿出去,叫名頭是個百萬富翁,平居自奉,不過布衣素餐,難得遇有喜慶大事,他方肯穿一套寧綢袍褂,有時偶不留心,遭著一點汙積,他就要怨張怪李,懊悔到二十四分。所以曉得他脾氣的人,見他穿了新衣服,都遠避些,免得受累。家中大小人等,平常都不許穿綢著緞。日用小菜,也有一定限止,每天只許花幾百文錢。人多菜少,自然不夠。寧可教他們自己挖了腰包去貼。所以他幾房媳婦兒子們,制了華麗衣服和犯了法一般,在家偷偷掩掩的穿著,聽得老太爺回來了,慌忙脫卻不迭。添了私房菜蔬,都和寶貝似的收藏。還有時二房裡怪大房裡吃了他的肉,大房裡怪二房裡偷了他的魚,家庭從此多事。

  但老芙自以為得計,因公司中到底省下不少開銷。他住的宅子,新造時候,輕信了一個木作頭的說話,裝了電燈,豈知用過一個月,開賬出來,急得他幾乎懸樑自盡。因他只當電燈比燃洋油便宜,豈知比較之下,竟貴了十倍有餘,怎不教他心疼欲死。打算拆下來,又捨不得裝時節一筆使費,左右為難,只得把各處房間中的電燈泡,盡行取下,歸他自己收管。只剩客廳上一盞,以便有事請客之用。其餘各處。仍教燃洋油燈,省些開銷。他自以藏了燈泡,便沒人再能用電。不料一班子弟們更乖,私下買了燈泡,待他睡後,仍舊光明達旦,老芙那能知道。他不但家中如此,連外間所開的幾爿錢鋪字型大小,也大同小異,寧可背後吃虧,當面必須占點兒便宜。

  曾有一次,一個朋友,說他這般大年紀,還要天天步行,苦兩條腿,為何不弄一部包車坐坐。老芙笑說,買一部包車事小,然而用了車夫,每月的工錢伙食,還要捐照會修理,這筆費用可就大了。這朋友聽說,第二天就送了一部包車給他,連車夫也是自己用去的,每天拉過老芙之後,回家吃飯,照會修理,一個錢都不教老芙花。據這朋友說,念他年老乏力,所以送一部包車給他代步的,恐他嫌開銷大不坐,故而特地自用車夫前來。老芙聽了,覺這朋友實在要好,坐了他的車,便想著他的好處。後來這朋友偶同老芙談起,要合夥開錢莊,老芙一口答應半份,因他生平最愛開錢莊,和買地皮兩件事。錢莊是穩健買賣,地皮可是火燒不壞,盜劫不脫的。

  所以此人投其所好,果得他承認一半。講老芙人雖嗇吝,但外間的牌面頗好,人人都知道他腰纏充足,是個有實力的資本家,這錢莊有他半份,彼此都願意投資。未幾錢莊開辦了,老芙因這朋友誠實可靠,命他當手。豈知此人外貌誠實,內裡浮滑,不到半年工夫,就被他用空數萬銀子,逃得不知去向。虧空之數,少不得要一眾東家賠償。老芙占股獨多,吃虧也自然最大,禍根都為貪著白坐一部包車的小利而來。自此老芙更不肯相信別人,各處都要自己經手。連子弟們都不能深信,只恐子弟少年,易受旁人愚弄,有自己老將在前方,能萬無一失。

  他共生三子,第一第二在他自己所開錢鋪中辦事,都已娶妻,而且有了孫子。書中敘的這小芙行三,是老芙續弦所出,方年十八,尚未娶妻,白天在學堂中讀書,到夜回來,老芙見他年幼在外胡吃濫用,每天限定給他一角小洋點心錢,已算歡喜他,格外特別,比他兩個哥哥念書時候,每天十個小錢高升多了。老芙還恐兒子媳婦,年輕愛玩耍,特地行一條法令,每夜十點鐘鎖門,前門鑰匙,都是自己掌管。已鎖之後,不准再開,必須第二天天明,他自己起來開鎖。家人限十點鐘歸號,過了十點鐘,在外的不許進來,在內的也不許再出去。有時少奶奶們看了夜戲,回來遲了,只可在底下人睡的一間灶披中,有個窗洞,裡外各放一張凳,借他做個便門。自從發明了這一條路之後,他家上上下下,除了老芙自己,遇著尷尬時候,前後上了鎖,都不免由此出入。小小一個窗洞,居然成了進出的要道,也是水木匠造房子時節,不曾料著的。

  這位三少爺小芙,有時半夜三更,偷著出去上鹹肉莊,自然也走這一條路。睡在灶披中的底下人,無意之中,仿佛做官一般,得了個絕美的肥缺。因少奶奶們半夜裡回家,要他起來端台掇凳,爬高落低,免不得賞他幾個酒錢。還有小芙出去,瞞著父親,又不免重重的送他些賄賂,買他不開口。講小芙白天雖說在學堂中讀書,其實一禮拜中,至多去了三天,還有三天,不在親戚家中躲學,便在白大塊頭機關部內鬼混。他老子雖然每天只肯給他一角小洋,但娘的私房,盡夠他攀花折柳之用。沒幾天前頭,向娘要了一百塊錢出來,送了白大塊五十元介紹何奶奶的酬勞,又替何奶奶置了兩件衣服,費掉三十餘元。現在聽白大塊頭又要敲他一百五十元竹杠,覺向娘要未免日子太近,開口不得,別處又無生財之道,心中頗覺為難。料想白大塊頭既已開口,不答應她是不行的,只可勉強答應了,白大塊頭暗暗歡喜,拍拍他肩胛,笑說:「小鬼頭眼力到底不差,隔壁這位姑娘,著實生得可以,雪白粉嫩,滾圓的粉臉兒,同她娘面龐兒差不多,比她姊姊高得多了。瞧你的造化罷,早送錢來早到手,遲了給旁的人占了先著去,不幹我事。」

  小芙央告說:「好乾娘,你一定要替我留著的,別給旁人占去了。」

  白大塊頭攤開手道:「錢呢?」

  小芙道:「這個我遲一兩天一準送來,給你便了。」

  白大塊頭一半認真,一半向他取笑,還要說時,只見馬路上飛也似的來子一部黃包車,坐著一個婦人,到她們口停下。小芙眼快,說:「她來了。」

  白大塊頭也看見,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紹的何奶奶,今兒約了他們,一同出去吃大餐的。小芙在洋臺上站立好久,也是等她,此時急向白大塊頭使個眼色,教她休要多言。白大塊頭點頭會意,兩人下落洋台,何奶奶也上了樓,對著小芙,嫣然一笑,說:「累你久待了。」

  她原籍雖是江西,講幾句強蘇白,也還好聽。先表她真正的年紀,已三十五六,生來瘦小,皮膚白淨,高鼻樑,眼堂底下,略有幾點雀班,剪著截平的齊眉劉海,小口細牙,粗看仿佛二十開外年紀,所以她自己告訴小芙,也只說二十二歲,今天穿一件淺黃鐵機緞棉襖,玄色外國綢套裙,是小芙替她出錢做的,穿在身上,楚楚動人。只有一樁不合時宜,她一雙金蓮,纏得十分纖小,在十餘年前,固然是個毫無缺點的美人,到現今文明時代,倒反變做美中不足。何奶奶也未嘗不想裝得大些,無奈本身小,任你塞多少棉絮,也不能和天足會中人並駕齊驅。然而腳小了行幾步路,自有一種嫋娜動人之處。白大塊頭迎上前滿面堆笑,喝一聲彩道:「好個體面奶奶,無怪小鬼頭見了你,同發癡的一般。」

  小芙接口道:「乾娘休得取笑,這樣豈不失了長輩身份。」

  白大塊頭笑說:「我好福氣,兒子媳婦,快來見禮罷。」

  何奶奶笑道:「你們討便宜休帶累別人。」

  說時在椅子上坐下,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,對白大塊頭說:「阿姨,你看樣子倒做得不差,所惜兩面衣角太起了些。」

  白大塊頭道:「現在時路衣裳,都是這般起角的。」

  小芙也說是做得很好。何奶奶滿面是笑,問:「你們都預備了沒有,要走可以走咧!」

  小芙道:「時候還早呢,坐一會講講話,再去不遲。」

  白大塊頭插口道:「照啊,他在洋臺上等得你腳也站酸了,你再不給他點好處,自己也說不過去。我老太婆知趣,趕快腳底下明白,莫在這裡做討厭人,停一會再來看你們咧。」

  說罷揚聲大笑,搶行幾步,出了房,順手帶上房門。忽又開了門,探頭進來問:「你們可要喝茶?」

  小芙回言不要,白大塊頭始砰的一聲,閉上門去了,將小芙、何奶奶二人關在房內,自己在另外一間房中打了個瞌。相隔好一陣功夫,方進去招呼了二人,一同出去吃大菜。吃罷大菜,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,有心要把風頭出一個十足,還教小芙請她看戲。小芙知道自己父親,三年五載也難得看一回戲的,料不致被他撞見,故此歡然帶了白大塊頭、何奶奶二人,同到戲館內。講到白大塊頭大名鼎鼎,十人之中,倒有七八個曉得她是皮條掮客。見她和著一男一女同來,不問而知又是一雙野偶,故此有不少人背後切切私議,笑他們無恥。小芙還當眾人稱讚何奶奶的姿色,心中得意非凡,坐在包廂中,教茶房買了許多水果,請他們吃。自己貼緊何奶奶坐著,心神撩亂,虛掛著看戲之名,兩眼中何嘗有戲。不說別的,就連适才他在白大塊頭家洋臺上,看中意隔壁那個姑娘,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沒處設法,此時也忘在腦後,真所謂心不在焉,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旁邊包廂中有他兩個同學,連連呼他小芙兄,他也不曾聽見。這二人中一個說:「彼已耳無聞矣,我等置之不顧可也。」

  還有一個說:「不興。他帶了女人,混淘淘的,我非尋他一個開心不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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