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
二三一


  鳴乾帶笑答道:「奶奶有所不知,這回事出倉卒,我們藥房中還有許多收入放出的帳目,未曾結束。這些帳本來是帳房先生管的,現在他們都四散跑了,這筆賬卻不能不理。還有保險公司進了稟單,雖已查封產業,免不得還要傳被告上幾回公堂,焉能教奶奶出頭露面,所以做夥計的,還要在此暫住幾時,待賬務弄清,案情了結之後,再出去另尋生意。一則為人作事,也須有始有終,二則老闆生前,待我不差,我別的不能補報,只得替他了清糾葛,免得奶奶們煩心,也算我一片心意罷了。」

  薛氏聽說,格外感激,她也巴不得鳴乾在此,可以有事商量商量。所惜不便留他,聽他自己肯暫住幾時,自然非常觀迎。當夜仍住棧房,揀了個黃道吉日,方帶著兩個女兒,一同進宅。進宅之後,突然想起一件大事,請了鳴乾商議道:「從前我們在那邊,所設少爺的靈座,還未撒除,他們封門的時候,我等要緊料理物件,竟忘把少爺的神主牌帶出來,現在都被他封在空屋內了,講少爺死還未曾斷七,決不能不在他靈前上供,但靈座設了一處,如何再好設第二處,而且神主牌也不能丟掉一塊,重寫一塊的,你看這件事我們怎樣辦呢?」

  鳴乾聽了,覺這題目,實在新鮮,一時難以下斷,想了一會說:「老闆的小照,你們可有帶出來?」

  薛氏道:「也沒有。那時候我等只恨值錢的東西,手中拿不下,誰還顧著小照。」

  鳴乾點頭沉吟半晌,說:「有了,記得大馬路有家照相店,視窗內吊著老闆的放大小照,是他們留著做樣子的,不如出價向他們買了回來,供奉在此,豈不同招魂設座一樣。」

  薛氏大喜稱妙,當時就教鳴乾將照片買回,客堂中不便放供桌,只可擺在鳴乾的臥榻對面,從此一主一夥,一陰一陽,倒也大不寂寞。而且薛氏早晚兩次上供既畢,順便和鳴乾講講閒話,猶如一家人相仿。鳴乾除算帳之外,還幫著他們料理家務,頗能井井有條。如海保險公司的債務,有他代表到堂,情甘破產抵償,因此並沒多少辯論,只一堂完案。但鳴乾的賬,還沒有算清,故而一時竟不能丟了姓錢的他往。如海五七期近,鳴乾問薛氏可要擇日開喪?薛氏道:「我家已到這般地步,比不得暴發之家,有了事,自有人聞風趨附,講我等途窮日暮,只怕發了訃聞,也沒人理睬,這個台可以不必坍了。」

  鳴乾依她之言,到那日伴他們往廟中做了一天佛事,超度亡魂,為如海追薦。薛氏看鳴乾為人誠實可靠,而且辦事能幹,心中暗暗嘆服。想起自己寡居無助,女兒究為別家之人,不多幾年,一個個都不免出閣。丈夫遺下十余萬橡皮股票,日後價漲價跌,自己不能出去打聽,必須要個心腹之人,時常留意方好。因此頗不捨得鳴乾算清帳目之後,要出去另尋生意買賣,打算照舊每月付他薪水,常用他在家。

  偶同鳴乾談及,鳴乾說:「既承奶奶不棄,做夥計的情願仍吃舊東家的飯。講薪俸兩字,請奶奶休得提起。因我城內還有一爿小店開著,家眷人等的吃用也盡夠了。我自己素來不愛浪費,有了錢也沒用處。倘遇著鞋襪錢不夠的時候,我自然老實不客氣,要拿幾個用的。其餘剃頭洗澡數目更不在話內了。倘教我拿奶奶的薪俸,那個我決不能受。你若硬教我拿,我倒願意去幫別人的。」

  薛氏聽了,益發欽佩他忠義,所以格外將他心腹相待。有時自己懶于下樓,便命人招呼他上樓講話。他們雖熟不避嫌,不防秀珍秀英兩位小姐,卻起了一點兒誤會。她兩個自幼說就喜歡外國的開放主義,秀英還年輕怕事,秀珍從前曾跟著她寄母無雙,幹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,算得是個久曆戎行的老將。大凡一個人心中有了邪念頭,眼光自能隨心改變,無論端端整整的東西,也仿佛帶點兒歪斜,這是一定之理。她二人看自己娘常招呼杜先生上樓說話,以為守寡的不該縱容男人進房,路道大為不正。先是兩個人背後議論,後來秀珍想起自己因守孝之故,戲館遊玩所在,已久不前去,不然還怕娘罵我什麼。

  現在她自己這般模樣,諒來我出去,她也不能怪我的了。好個秀珍,思得到做得到,自此常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去,或早或遲,初尚每夜回家。到後來竟有宿在外面的日子。薛氏問她,秀珍自有花言巧語對答,這原不是初次。如海未死之前,也已如此舉動。薛氏既不能約束於前,又焉能管教於後。況她現在料理家務,天天十分忙碌,那有工夫顧看女兒的行動。就有什麼錯處,也自知管她不住,只好聽她自由。

  二小姐秀英,有時雖跟著她姊妹一同出去,但秀珍有幾處所在,是不能帶妹子同去的,只可丟她在家。講秀英年紀,也有十七八歲了。不過小時候沒她姊姊般南征北討,富於閱歷,故而一個人還不敢出外亂闖,在家煩悶,只可開了窗到洋臺上站站,看看馬路上的野景散心。她家貼隔壁,也有一座洋台,這家姓什麼?因他們搬來至今,從未同鄰舍人家交談往來,所以秀英並不知道。這天她上去,恰巧那洋臺上也有一個人在彼閑看。秀英眼梢上帶著仿佛是個年輕後生,因他正向自己望著,不便對他細看,只可將身子略偏,靠著欄杆,兩眼注視下面,然而心中卻頗留意對面那人。似乎那人看了一會,又到裡面喚出一人同看。兩個人看了不算,還指手劃腳,不知說些什麼。秀英被他們看得難為情了,只得轉身逃走。臨進門的時候,又對那邊看了一眼,方知後出來的不是男子,是個很肥胖的婦人。秀英進去了,這一男一女還站著不動。那後生口口聲聲叫婦人大塊頭,又叫乾娘:「你有心做好人,做到底了罷。隔壁這位姑娘,你一定替我想想法子。」

  那胖婦人笑說:「小鬼,你可知貪多嚼不爛,一個剛到手未久,又想玩第二個了嗎?」

  那人也笑道:「尋常人三妻四妾的很多,皇帝還有三十六宮七十二院,他們都不曾嫌多,我多軋幾個姘頭何妨。」

  胖婦人說:「你想頭這姑娘,肯花多少錢謝意?」

  那人道:「照舊如何?」

  胖婦人哼了一聲道:「你想好處呢?那一個是破貨,新近同丈夫離了婚,沒有受主,自己正要弄一個男人,所以撮合容易,我只拿你五十塊錢車力。這一個還是小姐,聽說她們爺從前也是做大買賣的,因虧空公家銀子,尋了短見,家產給債主封了,故而搬到這裡來住,真真的的是大人家出身,不說別的,就運動上他家的門,也非要四五十元本錢不興。再騙她到這裡來,送些東西給她,請她吃吃什麼,陪她出去玩玩,處處都要預備本錢,極少非二百元不可。你出不到這個尺寸,勸你免開尊口,就一個破的將就將就了罷,也不必再想嘗新咧。」

  那人央告道:「我的娘,二百元豈不太多了。好乾娘,可憐兒子窮得很,花不起這許多錢,打個對折算了,一百罷!」

  胖婦人說:「不行,二百元少一個不可,你也不用客氣,這種正經,不是沒錢人幹的。老古話說:飽暖方思淫欲。可見一個人錢多了,沒處花,才想丟在這裡頭。你要打折頭,不用談了。」

  那人仍苦苦求告,討價還價了好一會,方講妥一百五十元,先付後辦。

  你道這胖婦人與秀英面不相識,因何有此大權柄,可以隨意替他講定身價,內中也有一層緣故。因錢家匆促遷居,沒遵著古人擇鄰而處的遺訓,他們隔壁住的這一家姓白,胖婦人便是女主人,混名就叫白大塊頭。她也有個丈夫,姓什麼不知道,別號老黑,寫得很好一手丹青,住家並不在此,這裡乃是大塊頭設立的機關部。這機關部比不得革命偉人設著招兵買馬的,乃是大塊頭一樁特別營業,比之招兵買馬,更為重要,少一個機關部不得,因她外間交遊極廣,一班走梳頭的和娘奶們,與她相識的不計其數,她因這條線索上,探知某家的奶奶,是否正經,某家的小姐,有無外遇,某家夫婦愛情如何,某家境況是裕是窘,她打聽這些事,也不是預備將來做大偵探,只為外間一班拈花惹草的男子,十個之中,倒有七八個同她相識,曉得她熟悉各家門徑,往往看中了一個女人,不得到手,便托她做一個月下老太太,許她上手之後,有多少多少謝意,於是她便在各條線索中,理一條最接近的,可以直接的直接,不可以直接的,托人間接介紹,或以言諷,或以利誘,種種方法,不外毀他人名節,圖自己私利。婦女既被她注意,十人之中,難得有一二個不落圈套。她操這生涯,已十餘年。良家婦女為著一念之差,到後來終生抱恨,畢世蒙羞的,何可勝數。

  還有班不知廉恥的蕩婦,倒轉去尋白大塊頭,托她介紹男人,好弄些格外進益的,也不知凡幾。所以她設這一個機關部,乃是專為這班淫女狂且接洽之地,而且內中也設著床鋪被褥,只消有相當的費用,無妨喚了女人前來,幹一干苟且之事,上海人土話叫做鹹肉莊的便是。孔老夫子勸人裡仁為美,這般鄰舍,豈不可怕。錢家搬來的時候,白大塊頭已在他們下人口中打聽,略知一二。近來更曉得這家女主人,新近沒了丈夫,同一個帳房先生,有點兒不明白。暗想上不正下參差。諒她兩個女兒也未必規矩。所以近來秀珍時常進進出出,白大塊頭一見她的面,就認得從前常和新劇家胡鬧的一位寶貨。

  秀英雖不常見,然而有其姊必有其妹,自己早有成竹在胸。今天這個後生,固然是他男主顧之一,姓鄒名小芙,他父親老芙,富擁百萬,管束極嚴。小芙怕他父親知道,不敢明目張膽的嫖院,只可偷偷掩掩,在白大塊頭鹹肉莊內走走,稱白大塊頭乾娘,並不是當真認她為母,有許多浮頭浪子,要教她穿針引線,花了錢不算,還得恭維恭維她,都免不得尊她一聲乾娘,然而他們竟沒想到乾爹是個什麼東西。數日之前,大塊頭替小芙介紹了一個江西女人名喚何奶奶的,相識未久,今兒在洋臺上看見秀英,又要托她介紹。正是:色鬼原無真主見,虔婆偏有細心腸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