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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〇


  鳴乾道:「話原不差,不過他們已進稟單,請封這裡的產業。到底他們人多勢壯,萬一官裡准他們的請求,發封我等財產,那時就沒我等說話之地,所以必須要早為預備,先將貴重物件運了出去,就使他們來封產業,也不過封的我們一間空屋,幾件硬頭傢伙而已。」

  薛氏聽他這般說,方始有些著慌道:「杜伯伯,你教我搬到哪裡去呢?我們都是女流之輩,外間借房子等事,從沒幹過,一切仍舊要杜家伯伯費心了。」

  鳴乾聽薛氏肯打發他,心中到十二分願意,口裡答應得山響說:「他們進的英公堂稟單,我們必須搬往法租界方妙。」

  薛氏道:「隨杜伯伯的便罷。」

  鳴乾應聲出來,當即往法租界找尋房屋。他本預備給錢家暫寄物件,所以只求謹慎,不講究精緻,到寶昌路看定一所兩上兩下的房子。恰巧這份人家,搬出未久,電燈俱全,鳴乾貪他現成,講明頂他下來,丟了定洋,再回錢家,同薛氏商量搬運物件之事。薛氏那放心將貴重東西搬去,經不起鳴乾再三勸她,此時休要固執,日後出了事,要搬就來不及了,薛氏方始答應。共搬出四五隻衣箱,連書房中那具鐵箱,也一同車去。薛氏因家私盡在這只鐵箱內,故教車夫阿福,押車去後,就睡在那邊,須要人不離箱,箱不離人,好生看守。阿福走後,薛氏想想不好,他只一個人,還要吃飯拉屎,焉能教他寸步不離,必須兩人替換看守方好。因又打發松江娘姨前去幫同看管。隔了一會,薛氏還不放心,暗想車夫阿福,雖已雇用多年,但這班苦力的心思,是料不定的,他若知道鐵箱中藏有數十萬財產,難保不見財起意,半夜裡撬開鐵箱,偷了東西逃去。

  雖然有松江娘姨在彼,一個到底女流,怎敵得過車夫的蠻力。覺得愈想愈怕,只得教人找了大小姐的奶娘來,令她也帶了鋪蓋,到那邊幫同看守一夜。這奶娘便是秀珍幼時的乳母,名喚王媽,幫她家年數最久,現在雖已不替人家幫傭,然而卻不時到她家走動,遇著有事湊湊手腳,故而薛氏很相信她。有她前去,自己頗放心得下。家中還有幾箱古玩銀器字畫等物,都是如海生前,花了重價買回來,逢著有事,或遇年頭上請客裝璜之用,依鳴乾之意,要教薛氏完全搬出去。薛氏恐上車落車,不免損壞物件,又疑惑鳴乾報信,或系過甚之言,大約不致如此激烈,故而口中雖然答應他搬,其實並沒車去

  。過了兩天,未有動靜。薛氏暗罵鳴乾輕事重報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,幸虧東西沒如數搬去,若依他的說話,不知還要費多少手腳。這兩天家中少了松江娘姨、阿福二人,使喚大為不便。過了明天,若仍太平無事,不免教他兩個將東西搬了回來,也算我的晦氣,輕信姓杜的說話,卻丟一個月房租,還有來去車錢,改日都要教他認帳的。他心中存了這個念頭,到明天立見效驗。先是鳴乾打電話來說:「官中已准保險公司的稟單,出了封條,現在正在封藥房,我們一眾夥計,都被他們攆了出來,這電話也是借別家打的。看來他們封罷藥房,大約就要來封住宅,請奶奶趕緊預備,我也馬上就要來了。」

  薛氏聞信,急得心頭鹿撞,喚了他兩個女兒來,也都目定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。秀英說:「娘,那天杜先生教你搬東西,不是有幾箱銀器和古董,還沒搬麼?不知現在搬可來得及?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薛氏,慌忙打發人去,雇一部塌車來。要知錢家自如海死後,馬夫早已停歇,所剩只阿福一個車夫,還有一名小廝,女僕除松江娘姨阿翠丫頭之外,另有一個粗做,一個梳頭娘姨,今天恰巧小廝不知溜向那裡玩耍去了,阿福、松江娘姨差出在外,家中只剩三主三僕,六個婦女,叫那粗做娘姨去雇塌車,她也不知塌車行開在那裡,只向馬路上亂跑。剩那梳頭娘姨,腳小伶仃,阿翠又是沒氣力的,誰也不能將箱籠扛抬好了,端整上車,眼巴巴望那拉塌車的小工來替他們扛抬物件。好容易等到粗做的將塌車喚到,拉車這班小工,聽要他們扛抬物件,又不免都要敲竹扛討價錢,等到講價定當,正待動手,來了許多巡捕包打聽,奉命前來封門,不許移動物件。先把塌車趕走,再教屋子裡這一班人都出去。因見她們都是女流,許她隨身攜帶零星物件,不准拖大包小裹。

  薛氏至此沒奈何只得同她兩個女兒,收拾些細軟的。幸虧貴重物件,早藏在鐵箱內,送往寶昌路存放,但家中這些東西,那一樁捨得丟掉,此時懊悔沒聽鳴乾的說話,預先將東西搬空了,豈不甚好。還有這住宅,當初造的時候,自己曾出主意,令匠人如何如何蓋造,稱心合意,滿望子孫萬年基業,何期今朝有屋不能再住,被他們釘門加封,以後永遠不能再進此屋,這都是丈夫早死的不好。有他在世,諒不致被人如此欺侮。一念及此,肝腸俱斷。母女三人,號啕大哭起來。連那梳頭的粗做的同阿翠三人,也都拖著自己的被褥,手捧衣包,哭哭啼啼,宛如一群逃荒難民一般模樣。

  巡捕見她們出去了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劈劈拍拍閉上門窗,用兩條竹片交叉,釘在大門上,加了封條,回去覆命。薛氏等仍在門外痛哭,惹得許多看熱鬧的,幾乎將一條馬路塞斷了。這當兒鳴乾恰巧趕到,氣呼呼分開眾人,闖到薛氏面前,教他們不必哭。薛氏見他來了,真比見了親爹娘還更親切,也顧不得羞恥,揩幹眼淚,叫聲:「杜伯伯,現在我們怎麼處呢?」

  鳴乾道:「事已至此,別無他法,姑且落幾天客棧,再作道理便了。」

  薛氏道:「寶昌路呢?」

  鳴乾對她擠擠眼睛,薛氏會意,不做聲了。鳴乾親替她們喚了幾部黃包車,同到大新街客棧中。原來鳴乾已預先定下房間,薛氏等到了裡面,鳴乾方對她說,适才閒人眾多,我們寶昌路原是秘密的,不能讓他們知道了,傳出去只怕於我等不利。況且那邊也不過是所空屋,用的物件,一些沒有,暫時還不能住進去,只得在客棧中權住幾天,待那邊器具物體辦齊了,方可進宅。一切費用,奶奶到可放心,因我那邊藥房中原沒多少現款。辦了老闆喪事,現銀子差不多用完了。這回我得信他們進稟單,曉得存貨不久就要姓別人的姓,因此賣了兩天特別減價,又折本讓給同行好些貨物,總共得了二千多銀子,約摸三千塊錢之數。這宛如在他們手中奪下來的,所以暫時一應開銷奶奶無須顧慮。」

  薛氏聽了,頗為感激,說:「杜伯伯,現在藥房封了,你是有公館的,大約要回府去住了罷。」

  鳴乾道:「不瞞奶奶說,我也在隔壁定下一號房間,因奶奶小姐都是女流,住在外邊,種種不便。我若住回家去,放奶奶等幾個人在此,豈不驚怕,因此我寧可丟幾個錢房飯費用,住在這裡,遇著奶奶小姐們要買什麼,也可上街跑跑。而且有一個男客在此,茶房人等也不敢欺侮你們了。」

  薛氏聽說,更為感動。暗想鳴乾真是一個好人,換了別的夥計,東家既死,店也封了,誰肯再為你幾個家破人亡的女人們出力。不料鳴乾這樣一個人,竟能如此忠義,真所謂人不可貌相。更見丈夫生前,也大有知人之明呢。鳴乾又道:「奶奶适才勞苦了,現在且請休息。我因那邊木器傢伙連床鋪等件,一點未辦,還須往木器店一走,不知奶奶小姐們,還有別的差遣沒有?」

  薛氏道:「這裡沒甚事了,種種又要勞動杜家伯伯,很不過意。」

  鳴乾連稱不敢。出來果然一點兒不幹自己私事,專誠為他們買辦器具物件,足忙了好幾天工夫,夜間便住在客棧中,早晚兩次到薛氏房內請安。曉得他們身穿重孝,不便出外遊玩,自己閑時候,常帶些新聞回來,講給他們聽聽。又因客棧中菜蔬不甚中吃,故常令人叫了菜請他們。自己因男女有關不便同席,每每伺候在旁。若非薛氏招呼他同吃,決不敢貿然入座。但薛氏曉得他如此脾氣,卻沒一次不招呼他的。講鳴乾為人,真可謂恭而有禮,因此薛氏格外將他看重,鳴乾也格外盡力,替他們器具辦齊之後,見新屋中牆壁不十分乾淨,因又喚了油漆匠從新粉刷。這樣大約總共耽擱一禮拜之久,規模方得完備。鳴乾特雇一部馬車,請薛氏母女前去觀看。薛氏還是初次來到,見這屋子,乃是兩上兩下的石庫門住宅,蓋造未久,門窗尚新。客堂中鳴乾取巧,不用中國擺式,卻照外國西餐間的陳設,中間一張大菜台,兩旁六把圓椅,桌上雪白的臺布,中間放兩隻花瓶,靠裡一張山扒台,左右兩面畫鏡,屏門上塗白油漆,比之尋常用字畫單條的省費不少,而且精雅宜人,一點兒不落俗套。

  薛氏暗暗稱讚走上去,客堂樓是秀珍姊妹的臥房,一張柚木雙人榻,一口西式衣櫥,梳粧檯上,雪花粉香水蜜糖色色齊備,旁邊一張沙發,剛在壁燈下面,是預備她們靠著看畫刺繡的。正房間中,也是全副外國木器,都用白漆,暗合薛氏持服之意。一張嵌羅甸銅床,非常精緻,吊著白地湖色灑花蚊帳。窗簾也用墨綠呢,滾的藍白相間顏色絨球邊。全房間淨素,不帶一點葷色。動用物件,上自梳頭傢伙,下至腳盆淨桶,無一不備。後亭子間安放衣箱,並為女底下人安歇之所。阿福睡在樓下亭子內。薛氏見下面廂房中,也排著一口鐵床,還有幾雙單靠茶几,一張賬桌,問:「這裡給哪個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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