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
二二七


  鳴乾點頭說:「你動身的時候,留一個信給我。」

  燕貴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  這夜燕貴回轉棧房,歡喜了一夜。次日領了銀子,不敢藏在身畔,只留幾個零用,其餘向一家同鄉字型大小中,打一張廣東匯票,匯回家內,自己置辦了行李鋪蓋茶食路菜,還有鴉片煙泡梅花參片,以備不時之需。種種完備,果然不及三天,就搭船回轉廣東。這些都是後話,表過休提。

  再說這回鳴乾替錢家辦喪,已是第二次。第一次如海老太太周氏的喪務,也是他原經手。那時如海正在鼎盛時候,上門弔喪的,此往彼來,真有應接不暇之勢。現在如海自己死了,一般抄著從前的舊賬發喪,可怪到靈前叩頭的,反不及前回之半。有些只送了錫箔來,本人並不親到。如海一班要好朋友如施勵仁、詹樞世等。從前自朝至午,在此幫同招呼,非常忙碌。這一回眼見他家少人幫忙,也不肯將尊臀在凳上多搭一刻,剛一到場,就急於要走。諸如此類,世態人情,倒也大可研究。可憐如海勞碌半生,只專心向前,沒預備退後,住宅雖然造了,墳地並未購買,所以連他老太太的棺木,也還寄在平江公所內。此時勢不能不仍替他暫厝殯房。送喪的除家眷親戚之外,故舊只俊人、文錦、伯宣等幾人,其餘無非藥房、保險公司中一班夥友而已。儀仗經過長壽庵的時候,老尼姑淨修出來觀看,見了錢府排燈,又看見如海的油照,方知死的是他,心中非常樂意,進去告訴邵氏,邵氏倒也並不幸災樂禍,反惹她觸動前情,免不得又要背人偷彈珠淚。然而她修行之念更誠,後來大約成了正果。所以《歇浦潮》中無從撈摸,並非滄海遺珠。看官們休當作者漏筆,丟過閑言。

  再表鳴乾整整忙了一天工夫,到夜方得脫身回藥房,可已筋疲力盡,馬仰人翻,不能再幹別事,只好直苗苗躺他一夜。常言說財多精神旺。次日他又神氣活現,算一算各方面手續都已定當,單剩得阿榮一處,也得前去弄清楚了,免卻一樁心事。況自己那天送五十塊錢去的時候,答應他三天以後再告訴他消息,我若不去,他倒等我不及,急於出城打聽,倘被他訪知如海已死,這人可不十分容易打發。設或要和我講起斤頭來,那倒又是一樁難事。古人說得好:先下手為強,慢下手遭殃。我不可坐誤機會。他念頭轉到,當又向銀行中提了數千現款,取二千五百元鈔票,連同前天燕貴替他買的兩隻大土,因恐照原來包紮,外間有些看得出土的模樣,帶進城有人敲他竹杠,故用一隻香煙匣子裝了,旁邊塞些報紙,不令搖動,又弄一隻,裝了二千五百元鈔票,外間不用紙裹,就將一條草繩紮起,提在手中,外觀宛如兩大盒紙煙似的。

  預備定當,一腳坐車到阿榮那裡。阿榮聽著鳴乾的教訓,只當巡捕房真要捉他重辦,嚇得連大門也不敢出去,天天躲在家中,不是瞌睡,就是打五關消遣。聽有人叩門,他先躲了起來。無論誰人找他,都教他娘回頭不在家中。因此外間的消息,早已和他隔膜,單只盼望杜先生前來報告,真所謂望眼欲穿,見了面,忙問現在風聲怎樣了?我可以出去嗎?真正藏在家裡,氣悶死了。鳴乾搖頭道:「風聲還緊得很。巡捕房包打聽已知你是我們藥房中的夥計,天天有人到藥房中來查問。我已關照裡裡外外一切人等,不許說出你住的地方,只怕他們另從別處打聽,可就保不住要漏出消息的了。」

  阿榮聽說,幾乎急得要哭,皺著眉頭說:「杜先生你同錢老闆幫我想想法子呢,這件事原也是你二位的命令,我吃人家的飯,不能不遵著你們的吩咐行事。現在闖了禍,常言天坍自有長人頂,不能教我們矮子吃苦,終得求你杜先生設法。可憐我家有老母,不比得旁的人,受了風浪不打緊,我阿榮一個人,可關著兩條性命呢。」

  鳴乾道:「原來這個,所以我同錢老闆,已商議了幾天功夫。要說運動的話,我們暫時怎好出面。一出面就明顯得這場火,是我們出的主意,那保險公司中賠款銀子,還想拿得到麼。倘使得了賠款。卻也用不著運動什麼。你上海站不住,只消給你幾千現洋錢,出碼頭也好過日子。這句話是不是?」

  阿榮道:「原是呢。現在就為的沒有錢,教我走到哪裡去好?」

  鳴乾道:「我也這般想,錢老闆一時手中也沒現款,我教他設法向朋友處調頭幾千塊,先給了你,你府上不是寧波奉化嗎?」

  阿榮說正是。鳴乾道:「奉化乃是小地方,你有幾千塊錢,也可稱過得日子咧。」

  阿榮回言是的。鳴乾又道:「錢老闆真是阿彌陀佛,他很聽我的話,一口答應二千塊錢。我說二千塊錢倘使在先辦事順手,沒甚風浪給了他,也可令他做做買賣,那倒不算少了。所借現在多了一點周折,他暫時又不能出頭露面,至少也得避他一年半載,這半年的開消,照我們自身算算,至少也須二三千元。雖然他們比不得我等,然而一千八百,也是少不得的。但統共不過二千之數,如何還好打這一個對折。故我一定要他給你三千塊錢,不過他手中也著實的艱難,西拼東湊只得二千五百之數,缺五百元,他沒法想了,只得把兩隻大土作抵,我曉得現在土價,每只足值四百多塊錢,這一來倒反便宜你三百餘元呢。也是你的造化,我有心一客不煩二主,一併替你帶了來。都在這兩隻香煙匣內。上一匣是鈔票,下一匣是大土。你點一點,好好收藏。此地早晚一定要被包打聽找到的,我勸你也不必多耽擱了,明兒就好預備預備,趕緊帶你娘回寧波去,把兩隻土設法賣了,安分度日,我這裡得有機會,馬上替你運動。風潮平靜之後,寫信教你出來,仍到我們藥房中來做生意便了。」

  阿榮聽了非常滿意,真是無錫人說話,心花朵朵開了,沒口的謝杜先生吹噓之德。打開香煙匣,見了一疊疊的鈔票,喜得他一隻手,不知拿了那一疊好。還有那只紙盒中,圓滾滾兩隻大土。他豈不知土是時下值錢之物,比金子還貴,更喜得他手舞足蹈,忘其所以。鳴乾看得很為好笑,說:「錢不過手,你先把鈔票點一點罷。」

  阿榮依言,但他從沒見過這許多鈔票,哪有心思一張張細點,只把整數點了廿五疊不差,回言對的。鳴乾也不多坐,起身說:「這樣你趕快預備動身罷,我們出來再見。」

  阿榮諾諾連聲。鳴乾出來,阿榮因臺上有著鈔票,不放心跑開。自己不能親送杜先生,喚他娘出去代送。及至那老太婆跌跌跑到門口,鳴乾已出弄,坐上黃包車。跑了好一段,回轉藥房,一個人自忖各路都已安排定當,這利權已是我一個人的了。單怕默士這廝,得了五千元,還不稱心,要來向我加炭,我不妨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推他一個乾淨,免得答應了一次,後來還不免有所藉口。主意既定,自此非常得意。隔了幾天,接信知燕貴已趁船回轉廣東。心中記掛阿榮,不知曾否動身,又進城探了一次,見他家門口已貼召租,曉得他一定回寧波去了,不覺心中大樂。閑來沒事,看看報紙,很留意寧波通信,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,方看見一段記事題目,是「私賣煙土之破獲」,大致謂奉化人,王阿榮向在外埠販土致富。近又來奉私售煙土,為巡警訪悉破獲,抄出大土一隻,現洋鈔票三千余元,解縣請究,判處一等有期徒刑若干年,煙土送禁煙局銷毀云云。鳴乾見了,嘖嘖數聲,說他好沒福氣。於是鳴乾更放心適意。閑時候他倒頗能不忘舊主,常往新閘錢公館,去見主母薛氏,報告藥房中營業情形,並勸勸她不可悲傷過度,必須保重自己身體為要。

  薛氏頗肯聽他的說話,故而盡哀,雖然盡哀毀容卻並不毀容。從前她很喜歡盛妝,現在新喪丈夫,華麗衣服,已不能再穿,因此做了許多素服,都用上等外國細呢周轉白鑲滾鈕頭盤出各式新奇花樣,雖然是幾件孝服工料兩樣,計算起來,著實比綢緞的還貴一倍。薛氏穿在身上,更比當初濃裝時,清潔美麗多了。俗語有句,若要俏須帶三分孝。這句話倒是化裝秘訣。你道薛氏因何如此安心,皆因她歷年向如海處要下的私房,本有三萬余金,加上一二萬首飾,她自己名下的財產,就有五萬光景了。那天她打開如海的鐵箱,檢點之下,內藏現洋鈔票二萬有餘,而且都是外國銀行紙幣,如海有意留這一批現銀,預備萬一他的空頭穿繃,便可帶著這些鈔票,遠走高遠,為日後活命貲本,所以情願吃虧拆息,將他封閉在銀箱內,現在卻遺給妻小。此外還有金鎊五百個,外國銀行存款數千金,錢莊往來大概兩平的居多,最觸眼的乃是一大捆橡皮股票,票面上外國字,雖辨不出多少數目,另有一本股票計數,中國帳簿上寫得明明白白,總數何止二十萬金。

  薛氏見了,只是搖頭。心想他買這些東西何用?若換了現的給我,豈不甚好,其餘零星鐵路輪船股票,也有萬金之譜。薛氏一一看過,算算自己一個人用用,連出嫁兩個女兒陪嫁之資,可以不愁短缺了。真所謂天下無難事,只要現銀子,有丈夫沒丈夫,倒也不足輕重。薛氏既存這條意思,故而舉動上依前瀟灑自如,就沒鳴乾相勸,她也何曾悲傷過度。哀之一字,無非門面文章。當著外客門前,不得不照例敷衍而已。她雖然心思抱得很定,豈知不多幾時,就傳來一樁消息,將她的定心丸化為烏有,重複惹動愁懷,固然出於意料之外,不過已早在閱者洞鑒之中,原來如海在保險公司中,用空的三十余萬銀子,他本打算將這回放火賠款提還完賬,不幸那夜觸電身亡,這筆銀子又在鳴乾手中,未曾交出,鳴乾見東家已故,自己還活在世上,陰陽路隔,不能將這筆銀子送往陰司還他,只可將他暫留幾年,待異日自己死後,東夥相見,再將此款交還如海不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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