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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六


  鳴乾忙問什麼事?薛氏道:「适才好像他額角上還熱些兒,現在怎的倒反冷了呢?」

  鳴乾聽說,也把如海額角摸了一摸,覺他雖不冰冷,然而也不見得有多少熱氣。口中雖還能呼吸,不過只有出的,沒有進的,看來也不像好兆,但不敢對薛氏說穿,只安慰她休得害怕,醫生來了,自有法想的。不一會黃醫生來了,手中提著個皮包,奔得上氣不接下氣。鳴乾問他難道沒坐包車」

  醫生說:「包車是坐的,就在那邊馬路轉彎,同汽車碰了一碰,輪盤壞了,他們講賠款,我沒工夫等他,所以跑了來的。」

  薛氏即請他快看少爺,可還有救?醫生不敢怠慢,親自掇一張凳,坐在沙發旁邊。薛氏即在被縫中拉出如海一條手,給醫生診脈。鳴乾在旁。見如海手臂還軟綿綿同常人相仿,心中也以為沒甚大礙。豈知醫生搭上脈,就說不好,他的脈早已停止了。眾人聞聽,都吃一驚。薛氏到底有夫妻情分,忍不住哭將起來。鳴乾教黃醫生設法救濟,醫生搖頭說:「觸電不比得病死的,有病可以對症下藥,觸電猶如周身血液,活活給電火燒枯了,血盡而死,同雷打火燒沒甚分別。莫說現在脈息已止,就使早來幾點鐘,脈息尚能跳動,咽喉內呼吸兩管但能呼出,不能吸入,也就無法可施。眼看他脈息徐徐停止,熱度漸漸減少,直到氣絕為度。而且平常臨死,必須回光反照,清醒一時,可以說幾句遺言。惟有觸電的卻按部就班,到死沒一句話,所以我看錢老闆現在是一定沒救的了。老闆娘娘還是趁早預備後事為妙。」

  薛氏聽說,號啕大哭。一群娘姨丫頭,也都哭了。鳴乾見眾人皆哭,也只好陪著流淚,勸薛氏不必悲傷,生死大數,東家臨終之時,不知可有什麼遺言留下?薛氏哽咽道:「我昨夜喚他吃飯的時候,他還生龍活虎似的,誰也不知他夜間遭此橫禍,而且他平常的脾氣,無論什麼事都不肯同家中人談論,所以他在外一切進進出出的事情,家中一點兒沒有頭路,現在他倒撇手丟開了,留下這不了的局面,教我怎樣收拾呢?」

  說罷又頓足大哭不已。鳴乾連聲嘆息,仍勸薛氏住哭道:「奶奶但請放心,現在事已至此,哭也無益,做夥計的受東家生前知遇之恩,粉身難報,目下既然東家遭此大變,只消有夥計一日在此,決不教奶奶擔甚憂慮。藥房各事,夥計都有頭緒。保險公司一面,也有經手的人。且待喪事辦了之後,再慢慢的料理一切賬務便了。」

  薛氏聞言,頗為感動。鳴乾又道:「适才醫生回頭絕望了,我們還是著手預備呢?還是怎樣?須請奶奶吩咐。」

  薛氏拭淚道:「那個何消說得,我是女流之輩,不甚懂事,一切還要拜勞杜家伯柏費心。」

  鳴乾聽薛氏改口尊他伯伯,暗想聽人講東家娘娘為人利害,果然名下無虛。幸虧如海到死不曾開口,不然倘已有甚風聲被她聽進耳朵,我要昧她良心,可就難了。你道如海屍骨未寒,鳴乾已打算昧甚良心?這句話作者未便饒舌,只恐看書的口快告訴了薛氏,惹他二人發生意見,如何再能演得出下文一段事蹟,所以只好代守秘密,卻要請看官們聰明人自己理會了。當下鳴乾先打電話到藥房中,招呼了一位帳房,兩個夥計,還有兩名出店,出來幫同發喪,一面通知保險公司,說總理昨夜觸電死了。眾人正因如海這時候尚未上寫字間,覺得有些奇怪,一聽這個消息,都好似晴空中起了個霹靂一般,一時人心大亂。默士、文錦二人,親自趕到新閘,直闖進如海喪命的這間書房內。薛氏不及回避,文錦見了如海的屍身,想起從前和他交朋友時的情分,止不住淚流滿面,嘆息道:「人生在世,實在是說不定的。他昨兒尚幫我的忙,今兒可憐死了。倘使這件事再遲幾天發生,不知還有誰再肯幫我的忙呢?」

  說著翻起袍袖,來揩眼淚。薛氏也陪著哭了。鳴乾恐自己站在旁邊,被文錦看見,惹他說甚閒話,即對薛氏說:「奶奶現在不是哭的時候,須教道士先生排一排幾時可以入殮?棺木若要上號的,也須往南市樹行挑眩還有發喪用的錢,由奶奶自己開銷呢?還是我回藥房去拿?」

  薛氏說:「自然你藥房中付了總算。壽材請你替我買最上等的楠木。他生前處處愛考究,這是壓末一樁了,我不能替他草率了事的。橫豎今天來不及成殮,必須要明天辦事,拜煩你多跑幾家看看罷。」

  鳴乾連聲諾諾,拍拍默士肩胛說:「你在這裡幫著照顧照顧,我出去看壽器了。」

  默士點頭答應。鳴乾出來,他並非只為著避開文錦一件事,還因燕貴等一班人口糧未發,不能教他們餓肚子的,所以只好托故出來了,先到藥房中取幾百元鈔票,藏在身畔,又拿銀行簿折了兩張劃條,一張一千兩,一張六百兩,簽過蓋上海記圖章。猛轉一個念頭,拉長喉嚨,喚一名學徒進來,問他這裡近段,可有印名片的印字局?學徒說有的,過去望平街多得很。鳴乾問最快要印幾天?學徒說快的一天已來得及。鳴乾道很好,即在袋中摸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杜鳴乾三字,將鳴乾二字擦了,寫一個海字,另注字鳴乾三個小字,上角藥房經理,下角紹興人,都沒更動,教那學徒送去排印一百張名片,愈速愈妙,能當夜拿來更好,價錢不論。

  學徒走後,他自己也到寶善街客棧內尋見燕貴,把兩張劃條給他說:「一千一張兩的,是賠你們眾夥計行李衣服之款,少停你向銀行中提了出來,分給他們就是,另外六面兩,托你買兩隻大土,不夠你晚間到我那裡吸煙的時候再補給你。還有你的一千五百兩,我本打算一併帶來給你的,只恐被你一班夥計們見了,妒忌你多得銀子,心中不受用,所以我先散他們的,你的也等晚間我當面交給你便了。」

  燕貴聽說。頗感激他的情意,豈知卻是鳴乾恐付給他銀子之後,怕他要帶著那買土的六百兩頭逃走,故而捺著不付,好抓住他一條辮子之意,所謂智者多疑。當時鳴乾因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多,不便耽擱,即付了燕貴十塊錢一張鈔票,給他們作房飯錢,自己去替如海辦壽板。燕貴拿著兩張劃條,喜上眉梢。他雖然是個無用之人,然而無用之人,偏愛使惡心腸,故有一句俗語,叫做無用黑心人,就是這個意思。燕貴暗想他既沒將我的名分送來,我何不對一眾夥計們說:「前途只肯開銷一千銀子,連我的也在其內。我便可擘他一個份頭,得他二三百塊錢。也足夠吸一兩個月大煙呢。」

  因把眾人喚到房間內,將這句話對他們說了,並給他們看過劃條。幸虧人數不多,除燕貴之外,連出店廚司,只七個人,分派下來,小份數十元,大份一二百元,彼此都已滿意,自無別話。忽然帳房老陸,跑街陳先生,提出問題說:「我二人曾到保險公司充一充土客人,前途親口答應各送我們一百兩銀子謝意,難道也在這裡頭算數了麼?」

  燕貴一想,鳴乾沒提及這筆款子,大約已算在數內,因即點了點頭。二人直跳起來,說:「怎麼講,他們大老闆可以言而無信嗎?我們情願這二百塊錢也不要了,決意和他拚一下子。」

  當時便要教燕貴帶他們去見姓杜的。燕貴聽他們要和鳴乾直接交涉,這不是要他當場出彩了麼!急得魂也沒了,哼哼哈哈多時說:「找姓杜的也沒用,這是另外一個人的事。你們既然一定要的話,也沒他法,只好我中間人晦氣,适才份頭內派的二百五十元,我也不要了,讓你兩個均分,每人一百二十五塊錢,雖不到一百銀子,然而已相差無幾。況你們身上的袍褂,也是他花錢所買,算上去就出頭了。」

  二人始無別話。飯後燕貴向銀行中收了現款,分派各人,彼此歡歡喜喜的散了夥。連燕貴那裡積欠的薪俸,也不要了。客棧中只剩燕貴一人。燕貴喚茶房鎖了房門,出來到一家相熟的同行中,付他六百兩銀票。揀了兩隻上好印土,一共六百二十幾個銀子,燕貴倒不揩油,教他照數開一張發票,自己只向他們饒了二兩幾錢一塊小土,留著自己吸食,並向他們說明找頭明日送來。當下他也不彎別處,帶著兩隻土直到藥房中,一問經理何在,說替錢公館幫辦喪事去了。燕貴也不管這錢公館是那一家,橫豎吸煙的有耐性,就在榻床上倒身橫下,開燈自吸他的鴉片煙。這一等直等到夜間十點半鐘,燕貴已吸過癮,迷燈睡著了,鳴乾方急急的回來。喚醒燕貴問他要過兩隻大土,看了一遍,頗為歡喜。燕貴拿出發票,鳴乾照數算還他現錢,一個不少。又開銀箱將這兩隻土藏在裡面,拿銀行簿打了張一千五百兩的劃條,燕貴乘間問他陸、陳兩人的二百兩頭怎樣?鳴乾想了一想,笑說:「可就是前天的兩位土客人嗎?沒你提及,我倒忘了。」

  又當開出二百銀子,一併給了燕貴。燕貴心花怒放,千恩萬謝。鳴乾問他幾時動身回廣東?燕貴說:「至多耽擱一二天工夫,有船就要走的。上海地方開銷太大,我住不下去。」

  鳴乾問阿憨的棺木你預備帶回去麼?燕貴道:「那個我想替他在西郊義塚上掩埋了,帶回去也沒意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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