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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四


  此言一出,眾人都拍手說:「倪股東之言不差,總理協理決不能辭職。」

  此時也沒人再罵他兩個了。

  文錦揩幹眼淚,坐在俊人旁邊,只顧歎氣。如海看眾人這時候已整整齊齊,文文雅雅,有點兒像議事氣派,於是乘閑提議,公司中經此一番風浪,資本去其大半,同在存款不多,生意也難以做得開拓,要說繼續下去,仍和從前一般場面的話,必須添足股本,方能辦事。至於添股這句話,還由從前舊股東加認呢,還是另招新股東?也有一層研究。因舊招股本既已獨卻一半,則從舊股票一千的只能作價五百。倘由舊股東均添股本,不妨仍一抵一算數。如其要另招新股的話,必須將舊股票對折掉換新股,方見公道。倘不如此,恐也沒人肯來認股的。彼此議論多時,教眾股東加認,沒一個再肯花錢,於是只得採用第二法,另招新股,將舊股對折換新。這一來猶如眾股東捐助一半錢,給那起意放火的人一般。

  議罷散會,已上燈時份。如海講話最多,頗覺辛苦,也不再往別處應酬,就此回家,在書房中坐了一會,想公司一方面的交涉,已可作為結束,銀子也好算到手的了,只待鳴乾方面,一切開銷清楚之後,便可將圖章和銀行簿據收回,再逐一將欠款劃清。公司報告冊也可造成,自己猶如妓女嫁人,了一個浴一般,周身乾乾淨淨。我這許多股票,橫豎不是花自己錢所買,由他漲價也罷,跌價也罷,漲了價自然頃刻發財,跌了價,我不妨丟開一旁,自己仍做我的保險本行買賣。遇有機會,再照這回的老套,幹他一次,弄得二三十萬銀子,便可靠此終老,也不必再做生意。橫豎我又沒親生兒子,銀錢夠用已足,太多了日後眼睛一瞑,兩腳一挺,仍舊是造化別人的。他這念頭未嘗不可謂想得穿透,可惜走錯了一條路,不從正大光明著想,一門的損人利己,所以天不能容,演出後來一段惡果。

  當其時,如海記掛著鳴乾那裡,不知開銷了哪幾處?一萬銀子能否夠用?急於打電話問一問明白,可巧鳴乾陪著朋友喝茶去了,如海曉得鳴乾無故決不上茶館,所說的朋友,若非燕貴,定是默士等輩,前去索取謝意。藥房中夥計眾多,講話未免不便,故而約到茶館去的。他果然料事如神,鳴乾委實陪著燕貴同出去吃茶。你道鳴乾因何又要陪燕貴出去吃茶呢?內中也有一個緣故。因他白天曾到過燕貴的客棧中,又給了他們二十元房飯錢,假說保險銀子尚未取到,教他們暫住幾時。每天房飯之費,有我替你們送來,眾朋友切不可散開,以便日後分發你們行李鋪蓋的損失。眾人見他如此誠心,特地的送房飯錢來,黑眼烏珠看見了白銀子,誰也不心中歡喜。

  但別人雖然歡喜了,那燕貴老闆,仍有一點兒不受用。他並不是愁著財產喪失,也不是慟那學徒阿憨死於非命,皆因他吸煙多年,使慣的一條老槍,幸虧危急之時,隨身攜帶,未遭劫數,其餘煙盤傢伙,都已付之一炬,此時住在棧中,鴉片煙雖然有處去挑,煙具棧房中也有現成的,惜乎一切傢伙,都已損壞,外加十分齪齷,那有他自備的考究。燕貴乾淨慣了,昨兒用的時候,已覺百分難受,一想橫豎此間乃是棧房,住了一夜,明兒便要走的,就是不乾淨,也只好熬一天了。今朝聽鳴乾教他再住幾時,一想別的不打緊,惟有這煙盤傢伙如何再熬得住!想起日前到鳴乾藥房去時,見他帳房中也有一副很精緻的煙具,他是不吸煙的,置此以備不時之需,我何不帶了煙膏煙槍,到他那裡借他那精美的煙具一用,吸過了癮,再回棧房睡覺不遲。他黃昏時候,本有一頓煙,此時居然老實不客氣,帶著煙盒到藥房中吸煙。

  鳴乾見他來了,卻也未便趕他出去。聞知他因棧房中煙具骯髒,不甚合用,所以到此借吸,須得過了癮回去。鳴乾曉得要他吸過癮,及早也須十一二點鐘,雖然他抽他的煙,和自己沒甚關礙,但他今夜還約著默士前來取五千銀子,自己适才告訴燕貴,說賠款尚未領到,若被默士一來索取酬謝,豈不當場露出馬腳。因此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。趁燕貴吃煙的當兒,修了一封書信,留給默士,說今夜友人邀去有事,不及候駕面談,深為抱歉,所附銀鈔三張,五千兩奉酬足下,餘二紙各五百兩,一送貴同事王君,一送貴公司賬席某先生,請分別轉交為荷。下署一知字,連同預先寫就的三張劃條,封在一個信殼內,喚一名學徒進來,說這封信放在這裡,少停某人來此尋我,你說我有事陪朋友一同出去了,將此信親手交給他,不可有誤。吩咐既畢,看燕貴煙還未吸罷,笑問他每一頓要吸多少煙?燕貴丟槍坐起,回言那也沒有一定,最要緊的是臨睡時候一頓,非有三錢不興。這一頓只須三五筒已足,便不吸也不打緊。不過吸了之後,吃晚飯便覺香脆,否則席上雖有山珍海味,吃下去似乎淡而無味罷了。」

  鳴乾道:「如此你現在已過了癮咧。」

  燕貴回言是的,鳴乾道:「難得你大駕到此,我适才已吩咐廚房中另添幾樣小菜,所以吃晚飯還有好一會耽擱,閑著沒事,不如一同出去吃一盅茶罷。」

  燕貴聽鳴乾待他這般客氣,為他來了特地添菜,心中非常樂意,口中說杜先生何必為我添菜,實在不敢當之至,一同出去吃茶很好。當下鳴乾穿起馬褂,陪燕貴同到四馬路青蓮閣喝茶,看看野雞,談談閒話。直挨到八九點鐘方回,一問學生,知道默士已來,將信拿去,心中暗喜。又聞錢老闆曾有電話來尋他講話,自己不敢怠慢,慌忙搖將過去,恰值如海親自接話,問他開銷之事如何?鳴乾略述一遍,如海教他趕緊弄清楚了,也好丟卻一樁心事。鳴乾諾諾連聲,搖鈴斷了線。如海劃自來火燃一支雪茄吸了,在書房中踱來走去,思量鳴乾那裡,開銷各項,本來是極容易之事,手續並不煩難,因何他故意捺著,不肯當時弄好,莫非他心中存著什麼意見麼」

  想想別的沒有什麼對不住他之處,惟有這回酬勞他一爿藥房,似乎太輕了些。不過自己預算下來,這四十萬銀子,償還虧空,委實沒有多少餘頭,雖然此番往來奔走,都是鳴乾一人之力,理應多送他幾萬現銀,怎奈這筆躉款中,倘若提出數萬,就要不夠開銷,費的許多心思,仍然不能洗清積垢,豈不冤枉。早知如此,理該將此保險之數,放得大些的,多少是一般手續。倘保了六十萬,賠出來豈不寬裕多了麼!真所謂人心永無知足,如海此時不勝後悔。樓上他夫人薛氏,知道丈夫早已回家,開出晚飯,打算等他上來同吃,差小丫頭下樓喚了數次,如海仍未上來。薛氏等得不耐煩了,只可親自下去喚他,見他緊皺眉頭,踱來走去,知他正想心事,不敢上前驚動,呆呆站在一旁。如海一眼見了她,問她做什麼?薛氏道:「飯也冷了,喚你怎不上去吃呢?」

  如海搖搖頭說:「現在我肚子不餓,你先吃就是。」

  薛氏笑說:「你又在那裡轉什麼念頭?連飯都不想吃了。」

  如海道:「你們女人知道什麼,我自有我的事,告訴你也不相干,你盡顧上樓去吃飯便了。」

  薛氏含嗔道:「你的脾氣真是天下少有的。從來夫婦之間,都有商量,惟有你從沒在家中講過一句心腹話。不論多大多小的事,和盤藏在肚裡,你算嚴守秘密,可知道妻小原非外人,說出來也未必致於替你告訴旁人的呢。」

  如海不理睬她。薛氏討了一個沒趣,賭氣自回樓上用飯去了不提。如海轉了一陣念頭,開鐵箱把他所有的許多股票,一齊搬出,擺在寫字臺上,遂一觀看,想揀幾張不甚發達的橡皮公司股單,補送鳴乾,拍拍他的馬屁,好教他心中滿意。豈知揀來揀去,他這些股票,都已藏了多時,為此不知耗卻幾許心血,受了多少風浪,雖不知日後那一家公司發達,那一家公司倒楣,但設或分給鳴乾的幾張,剛巧漲了價,豈不要自己怨煞。因此覺許多股票之中,沒一張捨得送人的,只可仍舊收了起來。越想越無主見,心思用得多了,身子也格外疲乏。

  看鐘上將敲十二點,肚子倒不覺得饑餓,意欲上樓去睡,免不得又要被薛氏問長問短,徒亂心境,書房中本有一張半銅床,他有時也在此歇宿。因把被褥攤一攤,恐夜中寒冷,又把電汽暖爐的線頭接好,塞入被窩內,拖出的電線,便繞在銅床欄杆上,自己卸下外衣,向被窩中一鑽,不多時就呼呼睡著了。睡中覺被窩內電爐頗熱,便把雙手伸出被頭外面,手指剛搭著銅欄杆,列位注意,銅欄杆上原繞著電爐的餘線,這條電線,數日之前,曾被如海雪茄煙火燒焦一段,紫銅絲已有幾根露出。如海睡上去的時候,缺口並不與欄杆接觸被他幾個翻身,電線移動,缺口漸觸銅欄,銅遇銅傳電最易,霎時滿銅床都是電流,巧的是一根線走電,倘兩根線都走了電,陰陽相觸,起了反應,保險匣中的鉛絲便要爆炸,電流阻斷,倒也沒有事了。也是如海祿數該終,尋常燈線電力很微,本來不能殺人,觸著麻木,丟卻便無妨礙。

  偏偏他在倦極好睡的當兒,手指觸電,並未將他麻醍。及至後來電流感受得多了,雖然回復知覺,怎奈已四肢無力,不能灑脫,而且開口不得,外間誰也不知他在內觸電。試想一個人血肉之軀,怎禁得通夜功夫,被電流在他周身顫動,麻也要麻死了。論如海生平雖無善行,卻也不能算他大奸大惡。只前回計誘邵氏,始亂終棄,和此番起意縱火,傷害無辜,這兩樁便是他莫大的罪孽,所以得此結果。正是:善惡到頭總有報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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