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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三


  帳房大喜稱謝。鳴乾出來,覿面遇見默士,笑問銀子拿到了沒有?鳴乾說:「拿到咧。」

  默士對他使個眼色道:「我的幾時呢?」

  鳴乾道:「你今天飯後來拿好不好?」

  默士想了一想道:「飯後這裡要開股東會,我沒工夫,還是夜間到藥房中看你罷。」

  鳴乾說:「很好。」

  彼此分手。鳴乾回轉藥房,看鐘上正交十點,曉得外國銀行此時已開門辦事,即取解銀簿,把四十萬零二千一百九十二兩銀子莊票寫上。他原略識洋文,親自送到銀行中,和外國人接頭,並在簽名簿上,留下海記西文字樣,並加蓋如海給他的那個圖章,以為日後支銀憑據。手續完畢,回店午膳。又寫了幾張銀行劃條,一張五千兩,預備默士晚間來取。另填兩張五百兩的,教默士帶給王先生帳房二人。寫好銀票,蓋了圖章,看看解銀簿,又翻翻劃條簿,再將那圖章把玩了半天,心想這幾樣東西,在我手中,我便有支配這四十萬钜款的權柄,可惜是一個過路財神,三天五天之後,仍要被如海收回去的,我此時倘若黑一黑良心,倒很可帶這四十萬銀子逃走。不過自己還想在上海吃飯,下不落這一條辣手罷了。當時他本欲將燕貴等一班人的銀票,一併填好,一想且慢,此時給他們銀子,一則未免太爽,二則他於我一方面的秘密,雖不能全知。只恐已有幾分明白。銀錢到手,怕他們胡說亂道,故此寧可多花幾天房飯錢,捺他們一捺。待各樣定當之後,再給他銀子,放他們走路不遲。主意既定,即將銀票藏好,身邊帶了五十元鈔票,往小客棧找尋燕貴等,設法絆住他們不提。

  再說富國公司各股東,接到通告,都已知道前夜那件事,曉得公司股本已去其半,彼此無不驚心動魄,約的兩點鐘開會,一點鐘人已到齊,聚在議事廳上,七張八嘴,無非議論總協理辦事失常。如海早有準備,聽了只當耳邊風,仿佛沒有聽見一般。文錦自知理屈,更不敢開口。聽得難為情了,只好躲在協理室中,不見人面。如海卻並不避開,心想此時盡你們說,少停開會,我自有我的道理發表。他雖成竹在胸,可惜中國人開會,遇有銀錢交接,往往鬧得一團糟,沒好結果,休論平民百姓,便是各國視聽所系的國會,尚且因黨派關係,爭權奪利,打得落花流水,可知胡鬧乃是中國人的天然特性,實在不可救藥,並非做書的亂道。

  到了開會時候,如海還未開口,眾人已紛紛問他,做總理管些什麼事?眾口囂囂,大有揮拳捋臂之勢。如海本來虛心著,被他們一嚇,把兩天來預備的許多話,都嚇出肚皮之外,張口結舌,無言可講。眾人見他不開口,益發其勢洶洶。默士在旁見了,曉得今兒總理下不得台,忙設法疏通了倪俊人、趙伯宣、施勵仁等幾個常和如海往來的股東,出場解勸。一面搖鈴休息,說:「眾位辛苦了,請略用茶點,繼續開會。」

  眾人果已鬧得唇幹舌燥,聽了都想喝茶,一張嘴管不得兩樁事,喝了茶,不能再鬧,秩序至此略定。俊人乘間令如海發表意見,如海此時方得開口道:「各位股東,兄弟今天很難為情宣佈,皆因鄔燕房土棧那批保險,雖然是魏協理貪做生意之過,在兄弟方面,也難辭失察之咎。适才眾位見責,兄弟也甘心受過,不過本公司自去年開創以來,承蒙各位推兄弟做了總理,就職至今,固然仗眾朋友的扶助,然而兄弟也一心一力,凡有可令本公司發達之處,無不竭力進行。目下市面上,居然略有名氣。兄弟不敢居功,但自問也未曾失職。這回鄔燕記保險一事,前途來接頭的時候,說有四十余萬,兄弟未嘗不知道為數太大,出了我們定額。當時本欲回卻,因未知協理意見如何,皆因公司性質,決不能個人專權。雖然各位推兄弟做了總理,猶之把全權託付兄弟一般。但既有協理名義,他也擔著一半責任,我自然不能不令前途問過協理,這是一定手續。

  哪知道協理這般貪做生意,貿然答應下來的呢!倒轉說一句,協理之意,也未嘗不是希望公司發達,生意做得廣闊,所以兄弟得知他答應這批保險之後,抱怨他不該獨任,必須轉保出去,他還怪兄弟死守範圍,生意焉能呆做,公司中現現成成有了進款,豈可拱手讓人。這句話極其光明正大,更見他竭力使公司中多得進益,可惜他沒想到進益愈多,風險也擔得更大罷了。兄弟見協理意見如此,未便同他爭執,一則自己人吵鬧,旁觀不雅。二則當時誰知道這批保險,後來一定要失事的。兄弟倘執意要他轉出去,恐各位知道了,也要贊成協理的主見,倒轉怪兄弟不助公司,甘心將利權外溢呢。現在失了事,固然是公司的不幸,也是兄弟莫大失察。早上前途來取賠款,兄弟為顧全公司信用起見,已如數付給他們。至於一切過失,聽憑各位裁判,兄弟情甘領罪,決無異言。」

  眾人聽了,覺他雖然句句認罪,然而卻沒一句是他之罪,罪魁禍首,實在只協理魏文錦一人,彼此都不免有些後悔,适才冤枉了他。此時若不將魏協理鬧一場,就未免對錢總理不住了。於是眾口一辭,鬧著要教魏文錦出來。可憐文錦嚇得躲在協理室中,只恨沒有個地縫子,可以鑽了下去,免得當眾出醜。一時聽外間叫鬧,喚協理出來,急得手足冰冷,坐在他往常睡慣的一張沙發上,只是發抖。茶房進來喚他,也不敢出去。外間眾人更加鼓噪。俊人、伯宣等一班和文錦相好的朋友,曉得他今兒不出來不興,只可親自進去勸駕,說:「老魏,你放心出去,諸事有我等幾個人幫忙,包管你沒甚大礙。他們雖然人多,到底股份是我們幾個人占得大,公司性質,股份多的人,占權亦多,他們究竟是小股東,講句話何能作數。況這裡議事廳乃文明之地,他們也決不敢動手打你。倘有什麼人放出野蠻手段,我們可以立刻喚巡捕抓他出去,你儘管出來,不用懼怕,難道我們老朋友還欺你不成?」

  文錦被逼不過,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走了出來。眾人見他一露面,頓時大呼小叫,說混帳東西出來了。有幾個竟破口叫駡。俊人對他們搖搖手說:「列位原諒,今天我們這裡乃是開股東茶話會,不是邀小弟兄吃講茶,請大家放文明些。」

  眾人見倪老爺發話,彼此都不敢再罵,只能背後唧咕。文錦到了人叢中,見百十雙眼睛向他望著,恥笑的怪態百出,憤恨的凶光四射,他雖然是個做官出身,但只做過一個候補道,並示當過實缺,面皮尚嫩。況他又沒上過演說台,臉上工夫,到底比別人略遜一籌。此時被眾人的眼光一逼,含羞帶懼,那裡還開得出口。想想自己一般也是股東,當年公司創辦的時候,曾認钜萬股本,所以才得做著這個協理,我不過貪他名氣好聽。老實說,每月支公司五十兩銀子車馬費,還不夠我一部馬車的開銷,而且實際上也不過擔的虛名,事無巨細,都憑經理發落。我每日到這裡,不過幹的吃飯打瞌兩件正經。千年難得總理想著我,發落一件事,無巧不巧,就是他鬧出活把戲來,公司蝕本,自己也要丟卻銀錢。這句話不必說了,現在還要吃這班只化了千上千落股本的小股東埋怨,思想起來,好不冤枉。一念及此,口雖沒開,眼淚已向外直滾。

  文錦忍耐不住,就此拉長嗓子大哭起來,把眾人都弄得莫名其妙。俊人忙勸他住哭,說:「這裡千人百眾,你又不是三歲小孩,如何當著眾股東面前哭泣,被他們傳出去豈不難聽,快些住了哭。你有什麼現由,也可像如海一般發表出來的。他适才已代你說了,貪做生意,雖然是你的不好,但你也無非希望公司發達,多賺保險費,委實是一片忠心,又沒營私作弊,這句話未嘗說不出去,想必你也存著這個意思,快些講呢。」

  這幾句話,分明是提醒文錦,給他一個辯罪的題目。不意文錦冤苦昏了,一句都沒聽進他耳朵,看看俊人哭道:「我現在還有什麼說話,這協理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,原是你們推舉的,現在倒反要來尋著我了。你們依多為眾,欺侮我一個人,我活著也一點兒沒有趣味,情願死咧。你們那一位身邊帶著手槍,多謝你做一做劊子手,打煞了我,決不要你償命的呢。」

  說罷又大哭不已,把俊人幾乎氣死。其餘眾人,也有笑的,也有罵的。如海見文錦如此模樣,很覺可憐。自己适才仗著三寸不爛之舌,早已置身事外,看此光景,又不能不單槍獨馬,殺進重圍,救了文錦出來,也是一件功德。當下他動了一點惻隱之心,起身說:「眾位,協理不過幫助總理辦事,一切責任,當然由兄弟個人擔負。現在各股東既不滿意于協理,兄弟自應與魏協理一同辭職,以謝股東,趁今天茶話會未散,全體股東都各在座,請當場另舉賢能,接任總理協理,兄弟同魏君馬上交卸,免得日後再要召集時,不但浪費各位的工夫,而且手續上也不免多一番周折了。」

  眾人起初原不過因丟了銀子,瞎鬧一場,出出肚中怨氣,誰也沒存什麼善後政見。此時總理協理都要辭職,倒反變得鴉雀無聲,面面相覷,不知怎樣回答。仍舊由俊人發話道:「現在事已至此,我們公司也猶如一條船,行在驚風駭浪之中,倘然換一個人做駕駛,非但無功,還恐有失,這是一定之理。所以總理協理暫時決不能辭職,雖然從前那件事,你二位都有點過失,不能不受股東的埋怨。但你二位也是顧全大局,任勞任怨,始終如一,這樣方能望日後風平浪靜,船達彼岸。倘若中途丟手,豈非置全船生命於不顧,將眾股東的血本,無形斷送了麼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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