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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〇


  當下向鳴乾、燕貴二人道一聲再會,仍和默士同坐馬車回轉公司。那時總理錢如海已到寫字間,文錦進去見他,口還沒開,就大受如海一頓埋怨,說:「老魏,你休得生氣,不是我怪你的話,你就是太貪做生意的不好。你想四十二萬銀子,風火何等重大,當初王先生進來問我的時候,我原曉得獨家擔承不得的,只恐我一個人拒絕了,給外間人說一句某人做總理,獨攬大權,放著協理不問,所以才教他來問你一句,不然,尋常小事,可以答應的,我不是都替你答應下了,也不必再煩勞你咧。可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,輕口答應下了,後來你來告訴我,我說你不該獨認的,那時若要轉保出去,還來得及,偏偏你執迷不悟,反笑我死守範圍,做不開生意。你我都是股東,我也不能強教你不做買賣,現在出了事,一批上便要拿出四十二萬銀子,你我自然沒話說了。不過別的股東,他們豈不要責問我等,何以不轉保出去的緣故。幸虧他只保四十二萬,我們公司中資本尚能夠數,倘使保了四百二十萬,也不轉給別人,將來失了事,請問你拿什麼去賠人家呢?」

  文錦聽說,面漲通紅,低頭無語,只是歎氣。挨了一陣,始對如海說:「現在我的錯已錯定了,真所謂後悔莫及,無法可施。适才我同默士商量,他說既出保單,一定要照賠他們,不能缺少的。我想若能挽一個人出來,向他們說情,猶如講倒賬一般,打個折頭,少賠些也是好的。況姓杜的從前曾做你夥計,你若能出場去同他講,一定肯賣你面子。若得打一個六折七折,銀子也可省卻好幾萬呢。」

  如海聽說,連連搖頭道:「老魏,你越說越弄出外行話來了。保險賠款,怎比得講倒賬。況他們又是完全燒掉的,若只遭些水漬,倒可打一個折頭,或者他貨少保額多,也可照貨賠償。現在聽說他們的貨,尚不止此數,保的還是進本,如何再好將他折扣。就是那來頭人,從前曾做過我的夥計,奈他也是替人經手的,又不是他自己之貨,我也不能放出做東家的勢力去壓制他,教他也萬萬吃虧不起。老實說,我經商數十年,能得有今日這點兒小小名氣,也很不容易,決決沒這張臉對人去進這些無理的話。不但失我自己面子,連公司中的信用也大有關礙。倘被他們傳揚開去,將來還有什麼人敢來請教我們保險呢!為今之計,外間的賠款數目雖大,也只好硬一硬頭皮,拿出去,橫豎遲早不能少他們一分一毫的,落得爽爽快快,一刀兩段。至於我們內裡,股東方面,也須開個茶話會,將此事通知他們,雖然是我等貪做生意之過,但究竟不比得營私作弊,賺了保險費,也是筆筆歸公的,有賠款不教公司承認,教誰承認,免不得吃他們幾句閒話,那也只好老老面皮咧。這還是條正路,像你适才異想天開,要人家打折頭,講倒賬,這種丟臉丟在外間的事,除非你自己去辦。好在接頭這批生意,也是你的主意。常言一客不煩二主,請你協理先生有始有終,一手到底罷。」

  文錦強笑道:「老海,你不必鈍我,我原是個粗胚,那裡有什麼主意。适才同你商量的說話,也實因無可奈何,急出來的急法。既然使不得,作罷就是。但是你出的條程,果然很好,決定照此辦法便了,到底你總理資格,言必有中,我這倒楣協理,動不動就弄得鴨屎臭散場,自今以後,我決不敢再出主意,連這斷命協理之職,我也決計向股東會提出辭職了。」

  如海勸他說:「老魏何必如此。常言吃一回虧,學一回乖。這番也是你向來沒有經驗的緣故,致有此失。現在既然吃過這遭苦,日後只須小心幾分就是了。」

  文錦垂頭喪氣,沒有言語。如海又把默士喚進寫字間,問他日前看貨情形,和今日驗看火場的現狀,默士對答如流,還說前途存棧之貨,照市價估算,所值還不止此數。這一來我們固然大大失利,他們也吃虧好多賺頭呢。如海點點頭道:「這樣你去做好一張報告單,並將各處散存的銀子,匯齊四十二萬存放在一家錢莊上,以便前途到此領賠款時,打莊票給他們。還有登報鳴謝賠款迅速的稿子,也須預先做好。上海大小各報都要登一個月,算一算該多少告白費,也要向他們扣除,不可忘記。此番錢給了他們,日後再要算他們的賬,恐他們不肯承認。這是保戶一方面的事。還有自己方面,須邀請全體股東,准明天午後到此間開一個茶話會,將這件事報告他們知道,也是罷不得的。不過賠人家銀子,盡顧賠出去,不必待股東會通過。因賠款是份所應得之事,信用攸關,不能缺少。股東開會,無非報告一句而已。若有責難,自有我同協理擔承,與你們無干。倘使前途來此領保險銀子時,你盡顧陪他前來見我,不可留難他們。」

  默士諾諾連聲。文錦在旁聽了,不住點頭,心服如海說的話大有決斷。到吃飯時候,鳴乾果陪著燕貴和兩個方袍大褂的土客人來領賠款,默士遵著如海的命令,毫不留難,直引他們到總理室中相見如海。如海見鳴乾居然帶了兩個土頭土腦的土客人來,不免暗暗好笑。看官們休得納罕,這兩位土客人,也不是真正販土的客人,乃是鄔燕記中一個帳房,一位跑街。原來早上文錦同默士二人離開火場之後,鳴乾見燕貴低頭歎氣,很是可憐,因招呼他同到附近一爿小茶館內,泡茶坐下,彼此都沒吃過早點。鳴乾摸出一角小洋,教堂官賣了幾個瓦爿餅,和燕貴同吃。一面吃,一面問他:「這場火不知你一共損失多少?」

  燕貴道:「我那有多少損失,店中生財等件,前番已得過你一百元頂價,雖然你答應日後用過了仍舊還我的,不過我拿來也無別用,賣給舊貨攤上,至多值十餘元罷了。還有兩隻皮箱,內中值錢的衣服,已有人替我保險著,早寄在高牆頭內了。餘剩的大都是些粗布衣服,值不到多少錢。所以講我的損失,原本極微細的。不過我除了這爿店,別處並無住家。當盤了店,就打算回廣東的。承蒙你杜先生照顧,許我三十塊錢一個月薪俸,我本想挨幾個月,多積百十塊盤纏回去,不意天不佑人,連這爿店也失火燒了。我現在一身之外,別無長物,連行李都沒有帶出來。要回廣東呢,不得盤費。若說住在上海,沒有錢教我容身何處?到今日真應了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這兩句古話咧。」

  說到這裡心中一陣難受,連瓦爿餅也吃不下了,雙手抱著頭,不覺嗚嗚哭將起來。鳴乾慌忙勸他道:「鄔老闆休得傷心,這都是天命所遭,無可挽回的。幸虧內中還有我朋友之貨,都保著險,他們大老闆並不在乎幾文錢小費,況這回失事,也是他用的出店阿榮不小心惹出來的禍,等我少停對他去講,只說你損失了一千銀子,還有一眾朋友的行李鋪蓋,被燒在內,也報他一千數目,更有那阿憨燒殺在內,很可憐的,至少也須要撫恤五百兩銀子。待他領到保險費之後,不妨令他劃出二千五百兩,提一千兩銀子派給被難眾朋友,還有一千五百兩銀子都給了你,大約除了辦理阿憨喪事用幾個錢之外,也足夠你回廣東盤纏了。」

  燕貴喜道:「若能如此,莫說回廣東,連到外國也夠了。」

  鳴乾道:「且住,還有一樁事,也非你不行。因當初我那朋友,為這煙土買賣,不甚正當,所以自己不願意出面,要借你們鄔燕記的牌號。從前我也同你談起過,故而保險單,他自己名下十八萬,都寫著鄔燕記名字,還有兩個朋友,各人十二萬,一個賈土記,一個黃禾記,也不是本名。現在失了事,這鄔燕記名下的賠款當然要你出面去領。還有賈土、黃禾二人,也只可在你店中朋友們中挑選兩個,充一充土客人,待領到保險銀子之後,每人另謝他一百兩銀子,想必也有人願去的了。」

  燕貴笑道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怎說沒人願去,可惜我不懂化身法,不然我情願一個人化了三個去,也可多賺他二百兩銀子呢!這兩個假客人,也不必挑選,就教帳房老陸,跑街陳先生去便了。因他二人從前曾販過紅土,買賣做得很大。有一次他兩個傾家蕩產,托輪船水手買了百十斤紅土回來,打算發一票大大的洋財,不料事機不密,被有暗下報告關上巡查,登輪搜檢,他們藏匿之處,非常秘密,藏在船身鐵夾板內,仍被巡查卸下鐵板,盡數搜去。幸虧關上認貨不認人,沒請他們吃外國官司,然而他兩份人家,數年心血,都在這一次想發財上想完了,只得到我店中幫忙。有時略帶些兒小貨,小本經營。因我去年還虧欠他們的薪俸,未曾算清,所以今年仍住宿在我這裡。教他們去,倒很可扮得土客人。不過昨夜一場火,他二人的行李自然都已燒了,還有老陸的袍子馬褂,也沒搶出來。講到陳先生更是糟了,只穿得一條單褲,早起還是光著膊子,後來蒙隔壁酒館中王老闆,借一件大衣給他穿著,現在倒是一個短打衣裳,一個赤膊大衣,如何裝得像有十余萬貨的大客人呢?」

  鳴乾道:「那個容易,此間離衣莊不遠,不妨替他二人各買一套袍褂,穿著起來自然像了。」

  燕貴笑道:「那倒又要你做好事咧。」

  鳴乾說:「閒話少說,索性勞你的駕,請他們到這裡來罷。」

  燕貴應聲出去,將陳陸二人喚進茶館。鳴乾看他二人滿臉滿身,都是煤灰,一個赤著雙足,一個穿著地襪,仿佛火場中搶火燒木頭的朋友一般,形容很可發笑。問他們都沒吃過點心,因又教人買了許多燒餅請客,一面命茶房打臉水,給他二人淨面。吃燒餅的時候,燕貴將鳴乾要托他二人扮一扮土客人的話,對他們說了。二人那有不願意之理,塞飽肚皮,鳴乾給他們三十塊錢,教他們自去買兩套袍褂鞋襪穿著。二人到衣莊上,欲買入時的衣服,算算洋錢不夠,只得穿了兩套土頭土腦的回來,鳴乾卻要他們扮得如此,方像土客人,先在茶館中教了他們幾句要緊說話,又令燕貴須說貨乃客幫客人所托,並非自己之物,以符适才對答文錦的言語,更可如數要足賠款,不讓他們講著折扣。燕貴一一領教,種種耽擱,直至吃飯時候,方到保險公司。見了如海,如海明知這幾位貴客,都是假貨,因此也不多問,免露馬腳,只攤一攤手,請他們坐了,問過尊姓,就命默士請樓上魏協理下來。

  文錦清早起來,未有工夫吃早點心,餓到這時候,肚子內饑荒已鬧的不得開交,見默士請他,以為要吃中飯了,興匆匆跑到樓下,方知不是吃飯,乃是土棧老闆討賠款來了。文錦心中很不受用,對默士說:「怎麼他們來得這般性急?」

  默士笑說:「他們的血本丟了,怎不想馬上拿回銀子。」

  文錦道:「但我們血本給他們之後,更向什麼人拿回呢?」

  默士未及回答,已到總理室中。鳴乾見他進來,慌忙對陳、陸二人使個眼色,彼此一齊站起。文錦只當沒有看見,走到如海面前,說:「老海,他們來了。你盡給他銀子就是,還要喚我則甚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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