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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四


  如海道:「是我打發他有事,命他先走的。他是我的夥計,我要他走,他自然只得走咧。」

  薛氏怒道:「我又不同你淘氣,你為甚講這些話?我因昨兒托他請黃醫生看病,今兒醫生沒有來,因此想問問他,幾時醫生有空,他等我不及要跑,自然只得讓他跑的,為何要你對我強聲硬氣,大約你這人要變死咧。」

  如海笑道:「還是留我活著的好罷。我活著你做少奶奶,享福受用,而且我不久就要發財,我死了財既發不成,還要拖虧空,更帶累你做孤孀,論理我又沒親生兒子,要銀錢何用,死也沒甚丟不下,只搭不得一個你呢。」

  薛氏聽他言語不利,一手掩住他的口,說你酒喝醉了,快到房裡睡罷。如海哼哼哈哈,隨他上樓。這時鳴乾也到了藥房,先要緊打電話到醫院中,通知黃醫生,明兒早上,往錢老闆公館,替奶奶治病,他若問你今兒為甚不去,你只說事忙沒空便了。醫生應允。鳴乾放下聽筒,覺得忙了一天,身子頗乏,也就早為安歇。一宿無話,來日起身,鳴乾第一要緊的便是如海隔夜給他的一張劃條,打發人落回單簿,送往錢莊上,收了他的賬,然後帶著自己的一張支票,往寶善街鄔燕記土棧,找尋燕貴。燕貴見了他,已不敢放出從前做朋友時候的面目,因鳴乾曾答應他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薪俸,自己便是他夥計,所以恭恭敬敬,同他進帳房坐了。鳴乾問燕貴,你現在可有錢莊往來?

  燕貴道:「不瞞杜翁說,錢莊往來,雖有一家,起先本由一個朋友擔保一千兩銀子進出的,我因獨家往來,不能不自繃場面,所以一向沒敢用透頭他們,寧使別處移東補西,莊款可分毫沒敢妄動,故而今年財神生日,他們依舊獻元寶,送往來摺子給我們,不意我這朋友,他不知在哪裡得了風聲,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,套在他的頸上,突然向莊上取消擔保。幸虧那跑街先生,常到這裡來吸鴉片煙,同我相好,留我的面子,沒將那莊摺要回去。然而無人作保,已用不動銀子,必須有錢付了進去,方能打得出他們的票子呢。」

  鳴乾聽了,點點頭,又問:「你這裡可有支票簿嗎?」

  燕貴道:「有雖有一本,不過牌面好的人,寫出去可當銀子,我們壞牌面,填了字,當他草紙用,還怕有墨蹟在上,未免糟蹋聖賢,很覺罪過呢。」

  鳴乾道:「只消有支票簿好了。我因用你的名字,保了一批險,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險費,必須掉用你的支票。至於錢莊解款,有我替你付進去的,包你不坍台便了。」

  燕貴笑道:「那個你幫我熱鬧熱鬧,繃繃我的場面,有甚不妙。況且這裡鄔燕記,已不是我姓鄔的了,是你自己之產,你愛將他怎樣,便由你怎樣就是。」

  說時打開賬箱,將莊摺聯票,和許多圖章,一併交給鳴乾。鳴乾揭開聯票簿,見還沒開過簿面,覺得填第一號的,拿出去不甚好看,因剩開二十張,仍教燕貴落筆,填一張第二十一號支票,二千六百四十六兩五天期銀子,又教他開了知照單,附入自己那線支票,一併夾在莊摺內,命一個小學生送往錢莊過帳。這裡鳴乾安排定當,專候保險公司送單子的人來。不多工夫,果然富國公司打發一名出店,送保險單來了,附著一張字條,教他們送銀子去取收條,上面不注多少數目,這是王先生照顧鳴乾,恐他從中賺著後手,因此不落筆跡,免被旁人看破。鳴乾本是內家,一見頗感他的情意,當下蓋印鄔燕記回單,給那出店走後,自己也用鄔燕記送銀簿,落了銀子數目,對燕貴說:「你這裡可有伶巧些的學徒,請你打發一個,將這銀票送往富國公司,必須帶回收條,不可弄錯。」

  燕貴道:「小店裡學徒雖有幾個,皆因去年生意不佳,欠了他們的鞋襪錢,沒付得出,故而今年有幾個年紀大些的都不來了,現在只剩兩個,一個就是适才差往錢莊去的孩子。還有一個,歲數中比他大幾年,可惜資質太鈍,還有幾分呆氣。除了他,要揀伶巧的,實在是一個也沒有了。」

  鳴乾想了一想道:「我看付銀子取收條,這兩件事大約他還不致弄錯罷。」

  燕貴道:「我也這般想。」

  鳴乾道:「如此就著他去便了。」

  原來那學徒名字就叫做阿憨,還不知是店中人見他太呆,題他的諢號。燕貴一聲喊:「阿憨進來!」

  鳴乾看他已有十八九歲年紀,長得很為肥胖,滿面呆氣,站在當地,兩眼不住向鳴乾觀看。鳴乾倒被他看得難以為情起來。燕貴將銀票帳簿給了他,說:「你往富國保險公司,將這張票子,交給他們,教他們在帳簿上蓋一個印,還向他們要一張收條,帶回來不可弄錯。」

  阿憨接了,一語不發,轉身便走。燕貴喚他回來,說:「你慢慢的走,适才我對你說的什麼,你講一遍我聽。」

  阿憨道:「先生差我到富國保險公司去。」

  燕貴說:「不錯,還有什麼?」

  阿憨道:「一張票子,一本帳簿,把帳簿給他們,在票子上蓋一個印,問他們買一根蚊煙條帶回來。」

  鳴乾聽說,忍不住笑了。燕貴頓足道:「該死,一來就差了。我教你將票子給他們,在帳簿上蓋印,問他們要了收條回來,誰教你買什麼蚊煙條呢!」

  阿憨說:「曉得了。」

  燕貴命他再說一遍,這回可沒有錯。燕貴令他快去快來,阿憨跑了出去,忽又回來,對燕貴說:「先生,這富國在外國還在中國?」

  燕貴笑道:「呆蟲,富國是店名,就在這裡三馬路。」

  阿憨說:「三馬路在哪裡?」

  燕貴道:「在二馬路隔壁。」

  阿憨道:「二馬路又在哪裡呢?」

  燕貴怒道:「我沒工夫替你畫地理圖,你到外間去問,或者找一個人伴你去便了。」

  阿憨出來,想找一個人伴他前去,不意問問這個不肯,問那個又不肯,仍只得一個人出來,他卻頗歡喜沒人伴著他,因他走在馬路上,遇見小孩子打架,或者巡捕捉討飯的,都是他生平最愛的玩意兒,一個人自由自在,可以跟來跟去觀看,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點余鐘,還沒到富國公司。幸虧他還算伶俐,走到不認得路的時候,頗善問人,問了這個,再問那個,逐段問去,居然被他問到富國公司門口,走進去,可巧保險公司中人正在用飯,茶房命他旁邊站一會,這一來真所謂惡作劇,阿憨別的能為雖然沒有,腸胃中的消化力頗大,吃過飯極易肚饑,他還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飯,此時午牌已過,況又跑了不少路,腹中本已饑餓,何堪眼睜睜站在一旁,看人家吃飯。加以肉香菜香飯香三股香氣,不約而同的送進他鼻管中,鼻為人身正竅,上抵泥丸,下通湧泉,腸胃各處沒一處不設著機關部。此信一傳,許多蛔蟲都蠢然欲動紛紛向阿憨交涉,教他那裡抵抗得住,饞涎也流個不止,兩眼直望著桌上的幾碗小菜出神。見內中有個三十左右年紀,瘦長面孔的朋友,座位正對著自己,吃小菜最為手快,眼見得他半碗飯吃了五個肉丸子,三塊紅燒肉,兩筷臘腸,四調羹三鮮汽,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,多吃了小菜,不免被帳房先生痛駡,此人如此善吃,沒人說他,一定是他們老闆,或者當手先生,心中頗欽仰其人。待他吃罷飯,即將銀票帳簿一併交在他手內。

 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,這人非別,便是公司中大有權柄的杜默士,當下默士看見鄔燕記三字,猛想起昨兒那批保險,也有鄔燕記的名字,今兒的保險單又都送至鄒燕記蓋印,看光景這鄔燕記一定是個極大的大土棧了。但這一本回單簿,已連用三年,還沒用到一半,今年送銀子,也只開頭第一筆,生意大的土棧,決不如此。若說他們生意小呢,為什麼有這許多存貨保險交易?而且他們開了年到現在,一爿錢莊的支票,已填出二十余張,往來未可為小,因何外間沒甚名氣,這倒奇怪得很。又看看來人兩眼倒掛,呆容可掬,一想要知實情,不如問這孩子,因將他喚到自己寫字間內。

  此刻時候尚早,一切辦事人等都沒有來。默士閉上門,對阿憨說:「你叫什麼名存?」

  阿憨道:「我叫阿憨。」

  默士笑了,說:「誰給你取的名?」

  阿憨道:「先生取的。」

  默士問:「你先生是誰?」

  阿憨道:「我先生他有一個名字,叫做烏龜。」

  默士大笑說:「為什麼叫烏龜呢?」

  阿憨道:「他姓鄔,所以我們背後都叫他烏龜的。」

  默士道:「姓鄔可就是鄔燕記老闆麼?」

  阿憨詫異道:「你怎麼曉得的?」

  默士道:「我猜猜罷了,他大約很有錢呢!」

  阿憨道:「錢是有的,可惜吃鴉片煙吃完了。」

  默士道:「莫非他現在窮了麼?」

  阿憨道:「我不曉得,別人都這般說他,我也這般告訴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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