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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二


  §第六十六回 瓦老爺無心落圈套 傻學徒信口泄真情

  杜鳴乾懷著棧單,出了官銀行,且不回轉藥房,先到富國保險公司,尋他老弟默士。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,鳴乾不便直接去見如海,只得同一個專管保險單的王先生接頭。鳴乾道:「有一批交易,作成貴公司。」

  王先生道:「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。請問保什麼所在?」

  鳴乾說:「就是官銀行的棧房,現有細帳一張,須做七份保單,每張六萬兩,總數四十二萬銀子。」

  王先生接賬一看,說:「哦,原來是煙土,怪道有這般大的數目。現在這種買賣,倒很可做得,足下可謂善於理財了。」

  鳴乾笑道:「理財果然理財,不過理的不是大財,卻是一種小財。我本行原是藥房生意,新近認得了幾個土客人,替你們兜來這一批保險交易,別的不打緊,先問你有多少回扣?有一家公司答應我七折扣頭,我沒肯給他們做。你若能給我七折之外,再打一個九扣,我就讓你們做,不然你舊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。」

  王先生算了一算道:「這官銀行棧房,雖然也是洋棧,所惜地段落得不好,左右都是機器廠,照我們章程上,要算二等收費,每年十兩一千,打七折實收七兩銀子,已是極苛刻的了。若再加一個九扣,變了六兩三錢,只恐交帳不落呢。」

  鳴乾道:「你要曉得,這批生意數目很大,就將每千六兩三錢算,四十二萬銀子,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兩銀子保費,這種大交易,錯過了豈不可惜。」

  王先生道:「總數雖大,不過我們保險公司規矩,每一地段,保數都有一定限制,多則十余萬,少則七八萬,過了限,便要分給別家公司轉保。同行往來也不過七折九扣,像你這回所來的四十二萬交易,我們自己公司中至多認了十萬,其餘三十二萬必須轉保出去,這樣豈不是變作白當差了麼!」

  鳴乾道:「為何一定要轉保呢?」

  王先生道:「這是保險公司老祖宗的傳家秘訣。因一家保險公司,預備金原不能如他們保單上所印的資本現金若干萬那般充足。然而保戶失事,那賠款卻不能少人家一厘一毫的。但保了人家的險,決不能保人家不失火,倘若貪做生意,保險之數,超出預備金之外,萬一失了事,交不出賠款,如何了得。而且失火也決不能限定火神菩薩,每次只燒一處的,故極少也預備同時有三四處失事,賠款能夠當場應付,所以保險公司,有四十萬預備金的,只能限定每一處保險十萬,五十萬的便是十二萬,多少依此推算,現在本公司股本雖定一百萬,實收只八十萬,內中二十萬劃出來專做押款生意,十足預備金還有六十萬,每處本有十五萬的限制,不過官銀行的棧房,這裡已接過別一保戶五萬平安險,所以現在只剩得十萬保額了。」

  鳴乾聽說,暗想不好,這句話如海未曾同我談及,我還以為富國公司一家保的,將來失了火,教默士出去看一趟,自家人辦自己的事,可以含含糊糊的告報,倘若夾入別的公司派人驗看,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,真土假土,火燒之後,看雖看不出,氣息也辨得出,倘若弄穿繃了,偷雞不著失把米,還在其次,倘被保險公司告了一狀,這官司還吃得出頭嗎!所以我現在不保則已,保卻一定要富國公司獨家接手方好。想了一想,故意搖搖頭說:「你們這種主意,可稱得呆極笨極了。這一定是外國人出的章程,他們在中國保險公司開得很多,因見中國人,也有開保險公司的,深恐你們中國人幫助中國人,生意被中國公司獨攬了去,外國公司便沒有交易,因此定出這種章程,教你們中國公司難有大交易,也不能獨接,讓他們均分利益,真正是很惡的主意。可惜你們還執迷不悟,服服帖帖的去上他們當呢。」

  王先生道:「那也並沒有一定章程,多保少保,原沒人過問,不過看各家公司經理人的膽量,穩健的自然逾限而止。有些膽潑的,超出額外,也不時聽得。然而從未聞有人因他保險過額,罰他的銀子,故此生意各家各做,外國公司有時過了額,也分給中國公司轉保,所以也不能一口說定,外國人給當我們上呢。」

  鳴乾微笑道:「豈不聞來而不往,非禮也。這是他們做生意的秘訣,來了一樁,卻要哄你們十樁,到底仍舊中國人分給外國人的多罷。」

  王先生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  鳴乾笑道:「如何?我看既然你們多保了並無罰款,這一筆生意,盡可自己接手,不必再分給別家轉保,雖則你們自己接手,和別家轉保,與我並無關係,其實卻是我希望你們公司發達,生意做得開拓,因此勸你們不必鑽外國人的圈套。要知保瑜這樁事,實在是毫無交待的。大凡一個人。花了本錢辦一批貨,或者別的東西,倘若不存心欺詐,誰不想日後賣出,大大的賺一票銀子,那一個肯無緣無故,粗心大意,失火燒了,放著買賣不做,卻向保險公司要賠款,這是情理上沒有的事。所以要保險者,無非自己安慰自己,倘使不幸失事,本錢還有著落,分明送幾兩銀子,給保險公司賺了,買自己安心。故此開了保險公司,只愁沒人照顧生意,若有人肯來保險,沒一文不是賺頭。像我們中國人開保險行,得有你們富國公司今日的局面,著實談何容易。現在外間生意也做開了,有人前來保險,你倒慮著那外國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,牢牢守住範圍,將好好交易,推給別家,有了錢,自己並非不能賺,卻去照顧旁人,豈不可惜。」

  說罷搖頭嘆息。王先生聽了,亦頗動容道:「杜先生這片話果然大有道理,所惜我等沒有權柄,這權柄卻在總理協理的手中呢。」

  鳴乾道:「如此你何不將我這片話,去同總理商議,看來他也一定贊成。你對他說,我這批保險綱,可必須要七折九扣。倘若還要扣克我的,未免難以為情。」

  王先生聽說,覺七折九扣,自己也無權解決,不如一併去問總理,看他如何發付?因向鳴乾道:「請杜先生略坐片刻,讓我去同總理商量,再給你回音如何?」

  鳴乾答道:「使得。」

  心中喜不自勝。他一想他們總理,便是如海,若同如海商量,和與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別」

  暗笑王先生無知,入他彀中。當下王先生走進總理室,見如海正在低頭看報,口中銜著雪茄煙,一手扶頭,眉尖緊皺,頗為出神,自己不敢驚動,他在他寫字臺邊站定。如海別轉頭見了他,問他何事?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紹的一批大交易,他意欲多打一個九扣,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,倒大可做得,所惜數目出了額,若要轉出去,就未免合不上算了。照姓杜的意思,他勸我們冒一下子險,獨家承接,免得利權外溢。聽他的話,也頗有道理,不過我等不敢做主,請總理定奪。如海聽了,暗暗佩服鳴乾細到,他不肯讓給別家接手,一定防著出事之後,被外人察出破綻。這裡驗著火場的是杜默士,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。他教王先生進來問我,也是絕好過門,明曉得我決無不肯答應之理。不過他沒想到我若答應下了,這風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。將來不出事便罷,出了事,眾股東一定向我責問的。但這筆保險,也專為出事而來,日後焉有不出事之理。我既已明知,何必故犯,這風險也犯不著再去擔當。好在公司中,除卻我總理以外,還有一個協理魏文錦,也可做得主,他又是糊糊塗塗,專門同人和調的,聽有利益,決不致發生阻力,一樣如此,這水晶木梢,也落得讓他去掮掮。主意既定,笑向王先生道:「這件生意,果然做得。不過此事,我也不能做主,是協理魏先生的許可權,你不如照這片話去問他,他教你怎樣,你就怎樣的辦便了。」

  王先生自進富國公司以來,還是第一次聽得總理先生,說出協理的許可權,自己不能做主這句話,心中頗覺納罕,只得出了總理室,到樓上文錦的一間協理室中。可巧文錦橫在大沙發上瞌,兩眼似閉非閉,頭歪口開,涎流滿腮,形狀好不難看。王先生見了,又氣又好笑,走到他旁邊,叫了幾聲魏先生,將文錦驚醒,一躍而起,就用袍袖揩幹了口角上的涎沫,朦朧雙眼,問王先生什麼事?王先生重複將告訴如海的這篇話,對他說了一遍。又說:「總理先生不能做主,須請協理裁奪。」

  文錦聽總理不能做主的事,要他裁奪,仿佛加官晉了爵一般,身子頓高二尺,連瞌睡蟲也嚇跑了,一時興致非常,說:「這姓杜的在哪裡呢?請他進來談談何妨。」

  這是文錦要在來人面前裝闊,顯顯自己大權在握之意。王先生將鳴乾邀到樓上,文錦原認得他,見了道:「哦,原來是你,我還道什麼人呢。」

  鳴乾從前叫慣文錦魏大人,此時不便改口,上前打恭作揖,尊了聲魏大人,文錦招呼他坐下,說:「你好啊!現在貴藥房生意大約也好得很呢。」

  鳴乾道:「不敢。藥房生意,不過如此。我在外間還帶著掮掮土,故有一批保險交易,要煩貴公司保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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