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
二〇九


  §第六十五回 賢賓主三更決妙策 小夥計半語觸黴頭

  當下鳴乾對阿榮說:「你這種舉動,倒很像小孩子鬧玩意一般。講句迷信話,這頭貓既然是你殺的,他與你便有殺身之仇,來世還須貓討命,怎肯因你祀他為父之故,反來保佑你發財?貓若有知,你去祈夢時,他一定托夢哄你打一個空門,你偷雞不著失把米,那才算得公道呢!」

  阿榮笑道:「杜先生,說也不信,殺了貓狗畜生祈夢的人很多,他們哪有我現在這般辦得道地。不過殺一頭畜生,仿佛派他到陰間去做探子一般,看看筒內做的何字,回來夢中報告,所以不夢則已,夢什麼打什麼,一定著的,也從未有貓狗討命,或者作弄人打空門的話。我現在先將他當作祖宗祀奉,這是他同輩中未有的榮典,況彼此休戚相關,他豈有不肯保佑我發財之理。」

  鳴乾聽他說得神氣活現,又忍不住一陣大笑道:「你這人的迷信,可稱謂迷信到極點了。聽人說,打花會祈夢,婦女最多,竟有在荒田野地,吊死鬼的墳上露宿求夢的。遇著無賴少年,強姦失節的,時有其事。傷風敗俗,官中懸為厲禁。這句話可當真麼?」

  阿榮道:「話雖有的,不過照我看來,一定是他們心思不誠,所以才有外邪侵入,或者竟是幽期密約,冒充花會求夢的,也說不定。若果誠心求夢,心思專注在夢上,就不致幹出別的齷齪事情來了。杜先生,你道是不是?」

  鳴乾點點頭。阿榮忽然說:「啊喲,講了半天話,還沒問杜先生晚飯用過了沒有?若未晚膳,我們這裡還有上祭的幾色小菜,不嫌粗糙,就請在此便飯何如?」

  鳴乾道:「多謝你,不必客氣,藥房中夜飯是早的,你也曉得,我适才吃過晚飯,進城有事,想起你多時未曾到店,現在店中人手異常缺乏,故自己來此看你,順便問你,大約幾時可以出來辦事?」

  阿榮聞說,頗出意外,他自以為經理同事,都與他意見不合,趁他有病,將他的替工辭歇,暗中便是將他職務取消,因此自己知趣,病癒了不再進店。不料今夜經理先生,忽然親自到門,問他幾時可以回店辦事,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,兼他賦閑多時,窮愁不堪,驟聞這個消息,不啻雪中送炭,驚喜無窮便說:「難為杜先生勞駕,我本來明兒就要來了。前幾天病體初愈恐其復發故未進店,現已各色復原,卻勞杜先生見問,實在抱歉。」

  鳴乾見他謙虛,暗笑一個人必須吃苦,早先他在藥房內,目中無人,對我講話,也是強頭硬腦的,現在好一陣沒事做,大約已想起自己的錯處,故把脾氣變好多了,當時恐防多說話,露出有求於他的痕跡,惹他搭架子,隨卻站起身說:「這樣,你明兒一準到店罷,我打算出城咧。」

  阿榮諾諾連聲,親自點一根蠟燭,送鳴乾出來,直照他出了弄方回。鳴乾也回自己店中,打算穿馬褂出城。他老婆戴氏,見他要走,說:「你往哪裡去?」

  鳴乾回言出城。戴氏道:「你長久沒回家了,今夜進了城。為何還要出去?」

  鳴乾同他老婆,素來頗為恩愛,但自如海將藥房推給他經理之後,少不得外間常有朋友應酬,征歌選色,眼界逐漸放開,便覺自家老婆土頭土腦,雖然自己賺了錢,也曾置給她幾件衣飾,怎奈她穿帶起來,到底不合時宜。加以一口紹興白瓦長瓦短,教她改,她舌頭似生鐵鑄成似的,罰咒也掉不轉來。一比外間花團錦簇,吳儂軟語,一顧傾城,再顧傾國的時髦派人物,著實有四五個天壤之隔,所以心中不十分願意回家,自甘在藥房中獨宿。偶而進城,亦在白天,匆匆調排店事,完了就走。戴氏亦不便留他,至今差不多有數月不曾住在家內。今天夤夜進城,戴氏那知他奉著重要使命而來,以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內了,心中說不出的歡迎。

  趁他出去尋訪阿榮的當兒,急忙忙將床上被褥枕套,換得乾乾淨淨,地下也灑掃過了,自己略為打扮,薄施脂粉,淡掃蛾眉,穿一件藍縐紗二毛皮襖,元色摹本緞灰鼠皮嵌肩,腳下也換了雙新制的湖色閃光緞滿幫繡花小腳鞋兒。可惜她金蓮纏得太小了,走路有點兒倒根,行不數步,一雙嶄新的花鞋後根已倒了半邊,戴氏不敢再走,坐著等候,好容易等到鳴乾回來,戴氏滿面堆笑,打算上前問問他可肚饑?要吃什麼點心?不意口還未開,鳴乾已穿馬褂要走。戴氏見了,自然著急,打算留他下來。也是戴氏時運不濟,若在平時,戴氏勸鳴乾不必出城。鳴乾一算也沒甚大事,或就不走了。偏偏如今兒有命令,他晚間十一點後,到他公館中,回復阿榮之事,並取那官銀行棧單。這等大事豈是戴氏一句話所能留得住的。鳴乾聽了,搖頭道:「今夜我還有很要緊的事呢,改日閑了,再回來就是。」

  戴氏到底女流,女流終不免有一種女流見識,以為丈夫不肯住在家內,一定外間有了相好的女人,脾胃中留著酒糟,開口就不免帶幾分酸氣,冷笑說:「你是一輩子沒得閒日的了,便做了皇帝,也有個東宮西宮,不能永遠閉人家在冷宮內。為人在世,良心必須要放在當中。你若不願意回來,盡可以不回來的,為什麼來來去去,故意的作弄別人呢?」

  這是她一句氣話,皆因她興匆匆收拾好床鋪,預備給丈夫睡,鳴乾竟掉頭跑了,這豈非作弄了她。但鳴乾委實未曾作弄老婆,他也沒親口告訴她,說要住在家內,而且他並不想做皇帝,也未納過西宮,今夜出城,本來有事,毫無推託,無端給老婆不三不四的說他,心中未免著惱,罵道:「放屁!那個作弄你來。」

  戴氏被罵,拉住鳴乾不依道:「你為何罵我?我犯了什麼條款,你忍心將我丟開,不理我了?你夜夜在外間淘情作樂,我天天在家活守寡,我好命苦也。」

  一面嘮叨,一回哭泣,把鳴乾氣得無名火陡高萬丈,意欲將她摔開,不意戴氏雙手死命抓住鳴乾的袍褂,兩下一用力,只聽呼嘈一聲,馬褂鈕扣斷了,皮袍子大襟也撕開數寸,幸虧是舊的,若是新的,鳴乾准得要哭,然而他已心痛不堪。戴氏見已惹禍,嚇得松了手,不敢再拉。鳴乾氣憤已極,索性不去打她,怒衝衝一直跑了出來,雇一部黃包車出城,徑往藥房。回至臥房中,看看撕壞的袍褂,越想越覺氣惱,罵聲不要臉的賤人,無理取鬧,以後永遠不回家去睡了,看她將我怎樣。這套衣服,雖已穿了好多年,但幸虧添了套新的,不然我單有這兩件皮袍褂,在家出門,都要靠著他繃繃場面,一旦撕破,何以見人,更將戴氏恨如切骨。而且少停他還要去見如海,本來夥計見東家,衣服必須格外穿得舊些兒,好教東家見了,曉得他是個儉樸之人,日後肯將重任付託與他。倘若行頭穿得太漂亮了,東家必忌他營私作弊,不敢將他倚重。在東家方面雖未必個個如此,然而做夥計的,卻人人抱著這般心理。

  今天鳴乾本打算穿舊衣服去見如海的,如今反要換了新的前去,宛如有意在東家面前裝幌子一般,豈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諱。這都是不賢婦害我的,事已至此,無可奈何。看鐘上將敲十點,想從古以來,只有夥計恭待東家,沒東家伺候夥計之理。雖然如海命我十一點鐘之後前去,說不定他已居十一點以前回家,教他等我,終究不成體統,不如此時先去,專誠待他,這樣愈顯我杜某謙卑,也愈可得東家信任了。主意既定,當即解開衣包,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,玄色外國緞灰背小袖皮馬褂,都還上身不瞞三次,此時穿著起來,索性連鞋帽也換了新的,準備東家問他時,推說打從朋友家吃喜酒回來,罪名還可輕些兒。

  穿好衣服,將破袍褂交給一個學生意的,命他送往裁縫店,連夜補一補,明日一早要用的。一面出來,仍坐黃包車到新閘錢公館。果然如海還未回家,鳴乾便在書房中老等。樓上薛氏,聽得底下有人走動,命娘姨下去看是那個,回來報是藥房中的杜先生,薛氏恰因自己經期不正,欲著人往藥房中去問,可有什麼藥吃?聽杜先生自己來了,想不如下去親口問他,省得別人傳話,有許多纏夾不清。她原是見慣男客的,況鳴乾又是她店中夥計,相見已非一次,故也不須裝扮,一個人便衣下樓,直闖進書房裡面,見鳴乾穿得衣冠端正,不覺暗暗好笑,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來了。鳴乾見薛氏進來,慌忙站起身,恭恭敬敬,尊了一聲奶奶。薛氏對他點點頭,老實不客氣,就在他對面坐了。教鳴乾也坐下,又見書房中,只開著一盞三十二支光的檯燈,不甚明亮,便順手將一盞二百支光的大電燈開了,室中大放光明。

  薛氏先不開口,卻將鳴乾上下身打量,見他今兒穿的這身衣服,雖非華麗,卻還入時,真所謂人要衣裝,佛要金裝,比從前他來的時候,熱天一件竹布長衫,冷天一件縐紗棉袍之時,判若兩人。外表看來,竟和如海不相上下。可見一人穿衣裳是著實要緊的。鳴乾于薛氏進來的時候,固然低頭視地,目不旁瞬,豎起耳朵專誠聽主母吩咐。聽了一會,不聞聲響,他頭雖向著地,眼睛究是活的,不免斜轉來,看薛氏作何舉動。見她兩眼水溶溶的,望看自己,頗為不解。再一看自己身上,方才明白,就為著今兒穿了套新衣裳,連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,暗下頗覺好笑。再偷眼望望薛氏,見她穿一件玄色華絲葛羊皮襖,周轉一塊玉,不用鑲滾,短短袖管,露出襯衫,袖口上雪白的花邊,一隻皓腕,套著副赤金臂釧,手指上只帶一隻線戒,下身也是黑色褲子,並不系裙,金蓮斜叉著,穿的白絲洋襪,寶藍色西式平底鞋。坐在面前,落落大方,毫無一點兒小家氣派。

  鳴乾看罷,暗暗讚歎。見他還不開口,雙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。前幾次鳴乾與薛氏當面,或有如海在旁,或則回答三言兩語,匆匆便走,眼光亦不過偶然帶著,從未敢細細觀看。此時旁邊無人,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,燈光明亮,正可飽看一番。見她眉如新柳,目媚有神,鼻樑端正,櫻口凝脂,兩耳帶著副金剛鑽環子,閃閃生光。薛氏的皮膚本來很白,現在肥胖了,看上去更顯嬌嫩。鳴乾此時險些兒要長歎一聲,大呼負負,你道為何?原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,相貌既醜,脾氣又壞,不學無術,上不得場面,比之這位奶奶,端莊豔麗,兼而有之,實在不可以道裡相計。也是我東家的福氣,更可知天公造物,原是一對對對定的。

  常言花對花,柳對柳,破糞箕須配爛苕帚。這樣看來,果真一些不錯。像東家這般有財有勢,飲食起居,適意已極,還外加配這一位大賢大德,有才有貌的奶奶,真所謂裡裡外外,處處遂心。至於我,家寒境迫,倒也不必說他,連討老婆都娶這樣一個無才無能,醜陋不堪的寶貨,于不如意中,還加終身抱恨。老天啊老天,你得了有錢人多少賄,故將世上所有的福氣,都給他們享,卻把我等磨拆到這般地步呢!正胡思亂想間,薛氏開口了,叫聲杜先生。鳴乾冷不防吃了一驚,霎時回復原狀,答道:「不敢。奶奶有甚吩咐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