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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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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貴想了一想,說:「生財租我的亦可,不過價錢至多照從前說的,打一個八折,再少可不行了。」 鳴乾道:「從前你不是討價三百元麼?寶號中的桌子都已折了腿,賬箱也裂了縫,自鳴鐘沒有玻璃,自來火沒得紗罩,請問你倒底那幾件值二百四十塊錢呢?」 燕貴被問,呆了一呆道:「二百四十元,本來不多。因我從前開店的時候,挖這裡房子,花了挖費四百元,小租兩個月房租算,銀子一百四十兩,油漆六十餘元,裝自來火押櫃洋八十元,還有生財買了一百數十元,統共費九百開外洋錢。現在關店頂給你,只算三分之一,還打一個八折不是便宜極了嗎!」 鳴乾大笑道:「你說的挖費小答,都是你當時急於開店賺錢,所以吃他們這樣的竹杠,至於我們卻是隨隨便便的,開也可以,不開也可以,若往別處租新房子,也未必願意花這些冤錢,這兩樁都不能算在數內,還有油漆,用至現在,已花花綠綠齷齪得不苦入目,你若肯刮了走,我還要謝謝你呢。自來火的管子都已彎曲,恐有漏氣,用你舊的,日後修理之費,大約比裝新的還貴。講到生財,你買新的雖花一百餘元,現在舊了,若換個收舊貨的來估價,只恐十塊錢也不肯買你的呢。你所說的幾樣,只有自來火押櫃還可十足算錢,其餘都不成問題。不過倒轉頭說,你我也是多年老朋友了,別人有錢開店自然不希罕幾個小費,你是預備關店的,究竟未免堪惱,我想叫他拿出一百塊錢,頂你的生財,日後不用了,仍歸你拿去。還有一層我的朋友,他是官場中人,最怕招搖,所以開了店,他也不願意出面,我看這樁生意,索性作成你了,仍舊借用你那鄔燕記的大名,便是店中朋友們,他原是暫局,故也不預備用什麼人,一概照舊,就你老闆,也要屈你暗下權做幾時夥計,我替你開三十塊錢薪奉,面子上仍做你的老闆,最好連夥計面前也不必講明,帳簿圖章,一應照舊,日用開銷,都向我算。有貨進棧,我派一個人看看棧房門就夠了。」 燕貴一聽,覺這種便宜交易,著實可以做得,心中不勝歡喜。他喜的還不止這三十元薪月,卻注意出納之賬,都歸他經管,這其間豈不大可揩油,說不定他那暫局收場,我這開新店的本錢,倒又賺出來了,此時不管什麼頂價多少,便一口應允。鳴乾亦頗歡喜,問他棧房何在?燕貴說:「就在後進。」 鳴乾命他引導同去觀看。燕貴如奉聖旨,慌忙丟下煙槍,拔上鞋皮,陪鳴乾穿過客堂,有個小天井堆著許多乾柴木炭引火之物,再進去便是棧房。鳴乾看這房子本造的兩埭進深,燕貴把後進改作棧房,窗檻都裝著鐵條,很為堅固,另有一扇鐵葉門,可以關鎖,現在可是空的,堆些破舊傢伙,糟蹋得不成模樣。上面也有自來火,地下倒是木板鋪的。鳴乾看罷,已有主見,隨對燕貴說:「我們一言為定,請你把棧房中的垃圾收拾乾淨,我們說不定明後日就有貨進棧了。」 燕貴唯唯稱是。鳴乾要走,燕貴親送他到門口,拱拱手說:「杜先生,托你這一百塊頭,明天儘先付給我好不好?」 鳴乾點點頭道:「明後日我自己帶來給你便了。」 話罷分手,鳴乾回轉藥房,盤算自己所辦之事,頗為順手,心中暗自得意。吃罷晚飯,想起還要進城尋訪阿榮,不敢停留,見包車夫還未吃飯,也不等他,即忙坐了黃包車進城。先到自己紅木店轉一轉,卸下馬褂,裝作散步模樣,踱往阿榮所住的一條弄內。弄中都是小戶人家,地下污穢不堪。此時將近正月底,天上並無月色,華界的電燈又都裝在大街之上,小弄內仍用舊式路燈,每盞須隔三五十個門面,煤油燈的光力,本來不足,兼之加油的路燈夫,還要揩油圖利,故弄得燈光如豆,遙望宛如鬼火一般,離地數尺已無光力,真所謂有燈之名,無燈之實,地下依然漆黑。鳴乾素未走慣,不知不覺,一雙新上腳的絨鞋,已濺了不少泥水,口中嘖嘖連聲。走到一家門口,門牌雖瞧不清,卻認得就是阿榮的住宅,兩扇門沉沉閉著,鳴乾就輕輕叩了兩下,裡面有個六十餘歲的老婦人,顫巍巍出來開門,見了鳴乾,頗覺納罕,心想這裡門口內,從沒有如此闊客來過,貴人不履賤地,只恐有禍臨頭,嚇得口也不敢開了。鳴乾先問她阿榮可在家?那老婦人聽說,方知是找她兒子的,想起自己兒子在藥房中做出店,結交的自然都是闊人,自己怎的老糊塗忘了。心中想著,得意非凡,就眉開眼笑說道:「尊客裡面請坐,阿榮在家呢。」 鳴乾隨她走過一帶籬笆,方是客堂。只見裡面燈燭耀煌,正在上供,臺上擺著三牲魚肉,正中供一隻單靠,上罩紅呢椅披,不安佛馬,卻放著一隻火油箱,橫頭貼一張紅紙,寫著數行字跡,看不真切,下首一人,頭戴麻冠,身穿麻衣,手執哭喪棒,仿佛初喪中孝子一般,俯伏在地,口中喃喃禱告一陣,叩了幾個頭,重又禱告,迴圈不已。鳴乾初疑此人是阿榮的同居,仔細一看,暗道奇哉,原來這穿麻的人,不是別個,就是阿榮自己。此時正當叩頭禱告,心思專注,沒提防有人找他,故鳴乾站在旁邊,他也未曾留意。倒是那老婦人見貴客久立,過意不去,叫聲:「阿榮,有位先生找你呢!」 阿榮聞喚,回轉頭見了鳴乾,頗出意外,不禁面漲通紅,十分羞愧,慌忙由地上爬起來,丟下哭喪棒,除掉麻冠,脫卻麻衣,掇條板凳,請鳴乾坐了,抱怨他娘道:「杜先生來了,你為甚不早些告訴我。」 一面向鳴乾賠罪道:「對不起杜先生,我這裡地方小,兜身不轉,實在有屈之極。」 鳴乾笑道:「不打緊,我是偶過這裡,想起你,特來望望你的。不知你府上正當有事,失禮之至。但今天是你除孝呢,還是追薦,為甚要穿麻衣?這不知遵著何處風氣?我卻從未見過。」 阿榮噗嗤一笑道:「杜先生,你不懂嗎?讓我停一刻送了佛,再告訴你罷。」 鳴乾聽得送佛,覺這問題又超出除孝之外了,心中更不明白,想上面供的火油箱上,貼著張紅紙,不知寫些什麼,讓我看一看,就明白的。當下站起身來,走到火油箱旁邊一看,見紅紙上寫著先父獵大王之靈柩,奉祀子阿榮謹叩,鳴乾不看還存著除孝追薦兩條念頭,這一看可更弄得莫名其妙了。回頭阿榮正掩著嘴在那裡笑。鳴乾忍耐不住,再問道:「你到底弄的什麼玄虛?火油箱裡藏著何物?怎和算他是靈柩呢?」 阿榮對他慌忙搖手,教他不可多言。一面喚他娘快拿錫箔過來,我們送祖宗上天了,他娘聽說,跌跌銃銃的去拿錫箔。阿榮自己穿上麻衣,戴起麻冠,提著哭喪棒,恭恭敬敬,朝上叩一個頭,口中喃喃道:「貓爹爹,兒子今天禮奉你,以後一年四季,逢年過年,遇節過節,當你祖宗一般看待,決不翻悔,請爹爹在陰間大發靈感,逢時顯應,保佑兒子發了財,你爹爹也血食無虧。倘若兒子窮餓死了,你爹爹也要斷絕香火的呢。」 說罷,又邊叩了二十四個響頭方始起來。他娘已將錫箔紙錢拿來,倒在籬笆旁邊,阿榮燃著火,又將爐中殘香,丟在火上,朝外拜了四拜,吹熄蠟燭,始將麻衣脫去。鳴乾在旁看他這般舉動,已有幾分明白,料必阿榮沒生意,在家想發財想昏了,始有這迷信舉動,但不知為何,忽然要寄名給一隻死貓做兒子,不免令人難解。此時阿榮各事定當,自己對鳴乾說:「杜先生,你打花會懂不懂?」 鳴乾道:「這名目我雖聽人說過,但內容卻不知道。據說一塊大洋本錢著了可得二十八塊錢利益呢。」 阿榮接口道:「對了,都不利益甚大,所以愛打花會的人很多,既然杜先生不十分知道內容,我也不必告訴你了。因其中名目甚為複雜,有正有副,不比得搖攤,只有青龍白虎進寶出寶四門,花會卻有三十六門,每門有個人名,暗藏一個物名,說出來,恐杜先生也莫名其妙。單告訴你一樁故事,當年我們寧波有個鄰舍,其人富有田地,後來遭了幾樁變故,家道因此中落,打打花會也是出款的時候多,進款的時候少,漸漸度日艱難,衣食不給,有一夜他愁窮未寐,忽聞門外犬吠之聲,頗為悽楚,開門出去,見是一條有病的黑狗,臥在階沿上,勢將垂斃。他見了,心中不忍,將病犬抱回家內,養了幾天,未有效驗。後來這犬仍舊死了。此人不肯將死犬拋棄,恐被化子們拾去剝皮,特地在園中掘個坑,將死犬掩埋。當夜他睡中得其一夢,夢見一個黑衣道士,對他說:我乃趙公明之後,趙天申是也。蒙你收養之恩,埋骨之德,無以為報,特將我祖傳遺產,相送與你,准在某月某日盡你全家之力,到我處搬取,切不可錯過機會。 說罷,犬吠一聲。將他驚醒,方知是一場惡夢,心中疑惑,此夢大有來歷。那趙天申也是花會名目,混號便叫黑狗,他有什麼遺產,為甚托夢與我?因所說日期尚遠,故也暫將此事丟開。想到了臨時,看有什麼兆頭再說。也是他福至心靈,到這天,忽想起自己曾埋過一條黑狗,莫非他托夢與我,他教我今天盡力搬他遺產,一定是令我全力打趙天申一門花會之意,我不可錯過機會,當下他拚著傾家蕩產,將家私盡數變價,得五百大洋,都打在趙天申上一門,開出來,居然著一萬四千塊錢,重複起家立業。他因心感黑狗托夢之德,逢時過節,當他祖宗一般祀奉。後來此犬也時常托夢,打花會常得大注。 這件事,寧波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。現在我不瞞杜先生說,害了這多時病,幾個錢都弄光了,實在無法可施,故想學這寧波朋友的方法,試一試。怎奈病狗無處尋覓,雖然死貓死狗弄到幾條,奈貓狗已死,魂魄已散,試來並無效驗。不得已,我始將家中蓄的一隻貓殺了,先認個誤殺之罪,請個道士念經懺悔,再將此貓用衣衾棺木盛殮,便在這口火油箱內,我自己認他為父,將他供在家中,每七天祭祀一次,到七七四九天滿後,將他抬出掩埋。至誠所感,貓魂不散,我也可以到他的墳上祈夢去了。今兒恰逢三七之期,适才的情形,你已目睹,也用不著我多說咧。」 鳴乾聽他這片話講得怪誕不經,離奇可笑,幾乎絕倒。正是:小人貪財心若揭,下流迷信筆難模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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