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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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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玉聽到這些話,未免惹氣,想想都是自己兒子腳頭散的不好,不能抱怨別人。第二天,三少爺到他房中來,寶玉叮囑他下回不可睡在那邊,並不許再去閑玩。要知小孩子都是無韁野馬,不放猶可,一放之後,休想約束得住,所以轉眼工夫,三少爺又溜到姨太太那裡去了。姨太太見他一來,就設法絆住他,不令回房,對人卻說三少爺自己要挨在我這裡的。一連數天,沒放他到寶玉那裡去睡。寶玉氣極了,想想兒子究竟是我肚子養的,無論如何,你終奪我不去,索性任他自由,概不過問。姨太太猶以為未足,暗想三少爺雖然心向了這一面,惜乎還未能令他母子不和,因又教他背後罵他娘爛汙婊子,小孩子有甚顧忌,罵順了口,有時竟當面流露出來。寶玉這一氣,可著實比死還難受。暗說罷了罷了,我所望者,就這一個兒子,雖然小孩子沒甚見識,定是聽了別人的話,才敢如此無理,怪他不得。不過我只一個人,目下四面都是勁敵。 三少爺年紀還小,易受他們誘惑,自小鬧慣了,日後長大成人,也像現在一般,將我輕視,那進我年紀已老,常言人老珠黃不值錢,要出去,寸步難移。留在這裡,又是滿地荊棘。到這時候只恐求生不得,欲死無門,後悔已是無及。不如趁此時年紀還不十分老,趕緊出去,再做幾年生意,弄些錢來,夠了後半生衣食之資,那時也不必再上當嫁什麼男人,所謂求人不如求己,待兒子大了,肯來認我娘的最好。不認我娘的,我一個人衣食無憂,倒也適適意意,未為不可。有了這條念頭,也不同別人商量,當時就喚了荷生過來,直截痛快的對他說:「我這裡站腳不住,決意要出去了。」 荷生聽她要走,所謂正中下懷,但他猶存著別的作用,不肯輕口答應他,放出做老公的面目說:「那個不能。我這裡還是少了你的吃,不了你的穿,哪一件待虧了你?你為什麼要出去?我可坍不下這個台,一定不能答應你。」 寶玉道:「你也不必裝這副假面孔給我看了。我很曉得你,早已巴不得我走咧。我現在索性做個好人,自己讓你,你還要裝腔作勢,假敷衍則甚!」 荷生被她說得臉紅起來,怒道:「放屁!誰對你講這句話,我現在偏不放你走,看你怎樣?」 寶玉見他發怒,自己不做聲了。暗想這件事,兩下堅持著,終究不是路數。我言已出口,有不得不走之勢,他咬定不許我走,讓我走了,於他面子上未免下不過去,看來直接交涉,還不如間接解勸的妙。因又找了個小姊妹,向荷生勸解,教他讓寶玉出去。荷生原不是真心要留寶玉,皆因說話挺住了,掉頭不轉,此時既有第三人前來,落得買他這個人情,只說我本來不許她走的,一則因你奶奶來說了,二則她既然變心,留她在此,也是勉強的。不過走雖走,只能走一個人。我這裡的東西,卻是一絲一毫不能帶出去的。這小姊妹說:「那個要請你做好事了,衣裳首飾是女人少不得的東西,還望你許她帶著走罷。」 荷生道:「這樣瞧你份上,衣裳都由她拿去,首飾她現在常用的幾件,由她帶去,其餘休思再拿,我也沒什麼瞻養之費給她,教她出去了,還得自己知趣,倘敢胡言亂道,我有我的顏色,准令她上海站腳不住,」 這小姊妹還想替寶玉爭些饒頭,荷生那肯答應,只得將此言回復寶玉。寶玉司空見慣,曉得首飾入了荷生之手,沒一個拿得回來的,早已置之度外。自想身心上吃他的虧已足,身外之物,何足輕重,便是衣裳也只揀幾件配身的帶去,其餘都給了娘姨下人。她出荷生家,別的都捨得下,只捨不得一個親生兒子。又恐自己走後,他落在別人手中,不免受欺。但事已至此,卻也無可奈何,只得含悲忍痛出來。 她外邊小姊妹們原有不少,得知她出來消息,爭欲招致她回家去住,寶玉因自己從前何等有場面,現在光身一個人出來。她原是有烈性的女子,那肯依賴他人,所以一概謝卻不住,起初打算住旅館,又恐出入不便。想起自己有個胞弟趙三,當年她沒從良的時候,鬱鬱不甚得志,由她薦給一個要好的客人手下辦事,這客人做的是德國洋行的軍裝買辦,往來盡是官場,數年之間,居然被他相識了不少闊人,後來這軍裝買辦賺飽了錢,回家享福去了,遺缺便由趙三升補,現在據說多了數十萬銀子。雖然是他有本領賺來的錢,究竟是自己手中提拔的,況又是同胞姊弟,骨肉至親,借他那裡暫住幾時未為不美。想定主意,便去投奔趙三。 豈知趙三乃是個絕頂勢利的人,初見他姊姊由荷生家出來,以為妓女從良,都是卷一票出來的,他姊姊也不知得了諸氏多少好處,故此竭誠招待,趨奉不迭,後來方知姊姊只出來一個人,連帶進去的許多首飾物件,都給荷生幹沒了,不由他心腸冰冷,不但臉也變了,招呼也不起勁了,伺候也隨隨便便了。而且說話之間,常抱怨他姊姊太糊塗,怎麼女人所有的東西,會給男的騙了去,你出來為甚不向他要?他若用強硬手段,你別怕他,做什麼律師翻譯,有我兄弟在此,何妨來找我設法。老實說,你若肯分一半東西給我做打官司本錢,我只消請一個腳路硬的律師,到新衙門告他,包你可以將一切東西,如數要了回來,不少半樣。說了一次,又說二次。後為竟說之不已,似乎要叫他姊姊答應他,要出東西,和他平分一半,他便去請律師出頭之意。試想寶玉是個抱消極主義的人,自然不去睬他。 趙三見說她不動,益發冰也似的冷將起來。便是他兩位姨太太,初時對寶玉姊姊長姊姊短的,此刻也一變做半冷不熱的情狀,教寶玉哪裡忍耐得住,幸她舊日一班做手,還有吃生意飯的,曉得她出來了,都聞風前來找她。寶玉原預備重操舊業的,兼之她當初本是極時髦的先生,手頭豪爽,這班做手,沒一個不貪她,只得她答應一聲,馬上就有人掮洋錢,弄起場子。恰值寶玉在趙三家住得麻煩不堪,兩面湊巧一定局,就此進場。到底紅倌人從良,嫖界的餘名猶在,寶玉自己並未高興去看客人,只著幾個娘姨四處走走,自有從前一班花錢的老戶頭,前來報效。後來名氣愈傳愈廣,生意又和當年不相上下。還有班想吃天鵝肉的人,見寶玉年紀雖有三十開外,卻還嫵媚天然,豐華不減少女,都想要求娶她。但寶玉已吃過一回從良的苦,那肯再鑽第二個圈套,決意不再嫁人。 但妓女逢著有人想娶她的時候,著實是個絕好弄錢機會。因這班人都不惜金錢暗擲,只圖寶貝到手。往往報效之外,還有額外的供給。故此寶玉未及三年,又多起數萬金首飾現款。她一想有了這許多錢,能省儉些兒,收著利錢用用,也足夠半生衣食之資了,何犯著再在外間賣笑逢迎,受人輕薄,心中打算做到年節,收場不幹了。不意老天生她這個人,原註定她一輩子勞碌困苦的,此時知她將要守著銀錢,過安樂日子,如何肯聽她逆天行事。因此不等她挨到預定的期限,先著二豎前來尋他。一半也是寶玉積勞所致,加以她歷年在荷生家,受諸般氣惱,心疾患得頗深,病根一發,百病全生。寶玉還是去年十一月中得的病,因嫌生意上太嘈雜了,自己移至新新旅館居住養病,雖然天天請醫服藥,無如她先天本甚薄弱,譬如一所工程不堅固的房屋,經過幾年風吹日曬,不搖動則已,如一動搖,勢必至於倒坍而後已,故她的病勢也日見沉重, 匆匆過了一月,靜中想起,自己浮沉半世,到如今還是舉目無親,雖有個親生兒子,也不能帶在跟前。相隔三年,在那邊也不知是好是歹。人生不幸而為女子,做了女子,還要淪落天涯,無家可奔,至親不見,骨肉難圓,實在是不幸中之最不幸的了。一念及此,怎不悲痛異常,傷心淚落。伴她的人問其緣故,知她思想兒子,便代她出主意,說現在你病到這般模樣,小少爺既然是你親生的,理應教他來此見見,諒姓諸的也不致不放他來,何必自己悲苦,更傷病體呢!寶玉出來時,本不打算將自己的行蹤給荷生知道,自己也不願意再聞諸家消息。此時念兒心切,也顧不得爭這一口氣了,只得差人往荷生家,要請三少爺到新新旅館一見。 講到荷生,雖和寶玉分手,但他在外間,卻不時向人打聽寶玉的消息,知她做了幾年,又多起若干積蓄,不過自己和她恩斷義絕,諒無門路,再去揩她油水,故早已絕了這條妄念。此時忽由寶玉那裡差人來請三少爺相見,這是天外飛來的一根線索,若遇別人,或任他糊糊塗塗的過去,但荷生是何等人物,即使蒼蠅蚊子飛過,也要盤算盤算,這其間可否弄些利益的人,遇著這般大機會,怎肯輕易饒放,先向來人盤問,知道寶玉患病頗重,臥倒一月有餘,現在想和兒子見見面,便料定這不是好兆,大概患病的人,臨死還不以為要死,常與人談病癒之後,幹什麼,幹什麼的,後來居然死了,這是死的不得其年,或因糟蹋壞了身子,或因感受惡疾,或被庸醫誤殺,只可算是屈死。還有班人,才一有病,就慮著要死,急於預備後事。或則病了幾時,想起一個人,恐將來和他不能見面,急急要請他來相見的,這分明自知不起,所謂天命已終,心神感應,有此現象,十個中倒有八九個要死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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