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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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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生道:「不相干,算不得忙。我們生來勞碌命,不忙就要害病,還不如忙些兒,倒可消災解殃。你有什麼事,教我附帶著忙忙更好。」 說罷一陣笑。老榮也笑著,把自己這件事,從頭至尾說了。荷生聽著,時而皺眉,時而點頭。等他完全講罷,方說:「此事我看華先生是你錯了。第一你不該欺騙公堂。第二你不該不請律師。倘你兩件中有一件沒走錯路,就不致鬧到這般田地。因你不欺公堂,即使沒有律師代辯,本來這種一面頭官司,無辯論之價值,只須端整好洋錢,聽罰就是了。今則已令別人頂替到堂,被包探看破,若有律師在旁,他必能強替你們想出理由,或說主人有病,命娘姨代表到堂。因她初到公堂,懾于威儀,故把說話講錯了。或說此人素有神經病,語無倫次。這樣便可將欺騙兩字抹殺,就使堂上不准別人代表,也不過改欺,仍傳本人到堂候訊,範圍限於聚賭一案,決不會化到這樣廣闊的。」 正言間,荷生的家人,已將那位三少爺尋到。荷生見了,教他不可跑開,少停隨我到新新旅館去。見了她,不許和從前一樣,須要親熱些,叫他一聲娘,還要問她身子可好些?兒子記掛你的不得了。還須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,最好能把眼淚揩了出來。我看你還是預先把薄荷錠服些在手指上,少停要他出眼淚,也容易了。他這位少爺還只十一二歲,玩心未退,聽了他爺的話,不依道:「父親,從前不曾對我說,我不是她肚子裡生出來的麼」 你說她脾氣凶得很,小丫頭被她打得滿身血,令我不許叫她娘,叫她爛汙婊子,也不許親近她,親近了她,也要和小丫頭一般吃打的。為什麼她現在病了,倒要我去看她?前天去了一次,我遵父親的命沒叫她娘,你為什麼要罵我。今天我不去了,你去叫她娘就是。」 荷生大怒,喝道:「放屁!我對你講話,你敢不聽麼?少停看家法,打死你這畜生,看你依也不依。」 三少爺被他一罵,不等擦薄荷錠,先已眼淚流出來了。荷生命人陪他出去,不許走開。一面回頭對老榮笑道:「這種家常瑣屑的事情,人人不免,真正可笑。」 老榮不便問他什麼,也笑著點了點頭。荷生摸摸腦門,自言道:「适才講到那裡?哦,想著了,現在木已成舟錯的也錯定了,任你有多大的力量,不能挽回。幸虧你醒悟得早,到此尋我,並不是我癩痢頭兒子自家好,吹牛皮本領大呢,皆因我們律師,他交遊甚廣,常與官場往來,因他名字題得很好,叫做撲克,官場中人都愛賭撲克,算是時髦派,他們見了我們律師,都要合他一份,說有了撲克,打撲克一定贏的。所以他仗著這個名字,結了無數朋友。 公堂上的手面,也格外大了。至於我卻是叨他的光,生意忙些。多弄幾個錢用用罷了。還有一樁巧事,天天我們撲律師忙得不得開交,明天恰巧逢著他沒有堂事,一天的工夫,替你獨家辦事,豈不格外道地。不過這一次,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親自到堂的了。有我們律師辯護,包你們不致吃虧,多少罰幾個錢罷了。我明天若有工夫,一定自己到堂,替你們翻譯,如其有事,不能親到,我也一定替你們找一個比我更有能為的翻譯上堂,華先生儘管放心。你無論有什麼,委託我諸某去辦,簡直比自己辦的更為周到。這不是我胡吹亂道的話,我那一班朋友,無有不知道的,所以做了二十餘年翻譯,有此一點小小名氣。」 說罷微笑。老榮聽了,自然滿意,只說:「最好諸先生,你明兒無論如何,抽一時空,大駕親自到堂,免得陌生的與我們接洽,亦多有不便。勞了你的神,日後我自己有數便了。」 荷生答應道:「是了,明天我一定設法,抽出空來,自己到堂便了。」 老榮大喜,稱謝出來。回愛先到姨太太房中。那時姨娘被押之事,姨太太已得風聲,肚中頗耽心事,見了老榮,強作鎮定,問他公堂上事怎麼講了,你妙計通天,生出這種好主意,想必已把賭案了卻,娘姨在那裡?我還要謝謝她。老榮被她說得頓口無言,只顧搖頭歎氣。姨太太又將他罵了一陣,罵過之後,老榮方始開口,把自己請了撲克律師。明兒上堂辯護,必能博回面子。不過這一次,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。姨太太那肯答應,老榮急了,再三哀告。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,自己決不能再不到堂,不答應老榮,半為自己懼怯,半卻是難難老榮之意。嬲到後頭,算是答應了,老榮心中才放下一塊石頭。 次日,姨太太起了一個早,老榮陪著她,同往公堂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,與撲克律師在休息處相候。見面之下,略有盤問。華姨太太見了律師的黃鬍子,頗有點兒懼怕,連說話也不敢高聲了,與在家對待老榮時,判若兩人。移時,堂上傳喚,律師帶她上去。昨天那個頂替的娘姨,也在堂下,見了主人,想起自己為他押了一夜,日後還不知要怎樣斷罪,一肚皮冤苦,都湧了起來,忽然抱頭大哭。姨太太見了,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,不免更為耽憂。幸有翻譯在旁,不住教她放心休怕,果然請了律師,要緊關頭上,大有效驗。今天雖幾番被問官嚴詰,有律師代辯,無理中竟會生出理由。問到冒名代替一節,律師也將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語答覆,並承認女流不諳公堂規則,致有此失。今日到堂,情甘受罰。於是辯論終結,二罪並判,罰洋一千元充公。娘姨不該在堂上胡言亂道,也罰洋二十元充公。一件大事,居然了結。 老榮於罰款之外,送了撲克律師一百兩銀子,荷生二百塊錢。荷生嫌二百元太少,著人退了回來。老榮又加他三百,湊成五百元,方肯收下。這一番官事,老榮共損失三千元左右,然而卻並未蝕本。因那夜有只籌碼箱,鎖在姨太太衣櫥內,藏著各家的賭本,現款四千餘元,分文沒肯還給別人。有人來要,推頭被捉賭的搜去了,故他扣卻罰款開消,還賺進一千多塊錢。但有幾家小姊妹,知道他們如此行為,頗不贊成,因而絕交的卻也不少。這些都是後話。再說那諸荷生得了老榮五百元謝意,還不甚稱心,因他指望此案謝意,極少也有千元進款。故肯丟卻自己的大事,特地上這一次堂,不意竟打一個對折,豈不失望。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,此事與前書到他家尋訪時教導三少爺的那片話,有連帶關係,前書既隱隱約約的點綴出來,此時若不表明,豈不令閱者納悶。我們做小說的,空口白嚼,無非為博看的人賞心樂意,若教人花錢,買了小說看,反要耽愁受悶,如何說得過去。所以我常說,一班做哀情小說的,沒有心肝,就是這個意思。 閑言少敘。原來荷生做了律師翻譯,他的心計頗工。除辦公之外,最好嫖賭兩項。不過他那嫖賭,不比得浮頭浪子的嫖賭。浮頭浪子,一入此中,便要傾家蕩產。他卻靠此起家發跡。因他賭訣精通,十場中倒有九場是他贏的。一年開消,就把贏錢用用,也足夠有餘了。至於嫖之一字,他最歡做有名氣的時髦先生,逢著和酒報效時,不惜浪擲纏頭,用了錢,也落落大方,不喜歡撈撈摸摸,暗下揩油。而且待人接物,異常和善,故此花柳場中大有名望。他所屬意的倌人,若遇荷生提出藏嬌金屋的要求,無不樂從。要知青樓妓女,操那皮肉生涯,迎新送舊,原不是樂意之事。他們的宗旨,無非想在風塵中物色一個有情人,從之終老。遇著荷生這般人,還有什麼批評。 論人材既瀟灑風流,論財力亦腰纏充足,而且交遊廣闊,情意濃厚,不跟他跟誰!故此荷生二十年間,共娶八位姨太太,卻有七個都是下堂求去,你道為何?皆因荷生外表雖仿佛多情,內裡卻異常機詐。他愛交時髦倌人,無非因時髦的手中都有積蓄,竭力揮霍,乃襲用俗語金錢吊玉蟹,哄人上鉤之意。婦女大都淺識的居多,見了他溫存的舉止,闊綽的行為,自然歡然入彀。但初跟他的時候,荷生待她們自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恩愛。慢慢的哄她們將所有首飾拿出來交他收藏。婦女愛置首飾,也是一種特性,手中有了現錢,便要算計去添幾件首飾,卻不想自己插戴滿了,也只一個身體,要這許多首飾何用。所以婦女的財產,當推首飾為最多。首飾既入他的掌握,何殊命脈已被他執住,他也不來難為你,只慢慢的把你冷淡起來,或打點另娶別人來家,令你自覺不安於室,下堂求去。他還要搭出做丈夫的架子,不答應你走。你再挽出人來,向他疏通好了,他雖許你出去,但那寄藏的首飾,休想要得出一樣,宛如做生意一般,花一批本錢,娶個姨太太,便賺她一票首飾。抱定這宗旨,不但豔福被他消盡,而且現在十余萬財產,倒有大一半是這上頭得來的。正是:負義忘情致富易,欺心昧理害人多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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