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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


  老榮道:「現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。昨天晚上,也是奶奶自不小心,出了這樁亂子,你們都該知道,她抽下來的頭錢,你們大家都有好處。奶奶是本來不希罕這幾個頭錢的,皆因為想照顧你們,因此才邀了許多人來家賭錢。偏偏你們運氣不佳,平白地鬧出這種事來。若教奶奶一個人去受罪,你們也未免過意不去罷。」

  娘姨聽到這裡,曉得下邊沒有什麼好文章,就此不敢和他的調,含糊答應了一句。聽老榮接著說:「現在我也不是要你幫什麼別的忙,只為明天上公堂,奶奶自己不肯去,我是男人,又不能代她到堂,所以想勞你一次,代替奶奶上堂,橫豎賭錢沒有別的大罪,罰多少錢有我來化的。」

  娘姨不等他說完,慌忙把兩手亂搖道:「老爺莫動氣,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舉,這點兒事不肯答應,皆因我們鄉下人最重迷信,有句話說,生前入了公堂,死後便不能上天堂的。故此我決不能去,請老爺另找別的人去罷。」

  老榮笑道:「你們鄉下人,偏有這許多迷信。入公堂與上天堂,有什麼相干!況又不是你的名分,閻王爺也未必就混寫在你的賬上。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,我送你五十塊洋錢,上兩回就是一百塊,和大律師上堂一樣。有一堂,算一堂,你道好不好?」

  姨太太雖替阿木林摩著肚皮,老榮的說話,卻也句句聽入耳內,暗想這主意倒果然很好,自己回老榮不去,明知是一廂情願的話,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來拿,自己決跑不了。若得有人代替,早一日了案,便可早一日丟卻心事。此時聽老榮往那裡許娘姨的心願,她也轉身對娘姨說:「娘姨,你若肯替我去到堂,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,湊成一百何如?」

  娘姨聽上一堂有這許多錢到手,頓時錢迷了心竅,起初只當老榮要她打白差,所以滿口推辭。此時早把天堂地獄丟在肚外,只是适才一口回絕,現在再答應,未免不好意思,假意皺了皺眉頭說:「老爺奶奶,並非我不肯,只為古語有生前上公堂,死後便不能上天堂這句話,不知是真的,或是假的。如若沒有意思,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。況奶奶從前原待我等不錯,這一百塊錢倒隨便的。」

  老榮道:「你莫再談天堂地獄了,這都是無稽之談。倘是真的,那一班大律師,不論誰的事,只消有了錢,都肯替他們上堂,做原告被告,一年之間,也不知要到幾百次堂,這班人死後,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層地獄中去麼!你放心就是。」

  娘姨聽了,借此落篷說:「這樣我明兒一準替奶奶上堂便了。只恐我裝得不像。」

  老榮道:「不打緊,什麼人都是衣裳扮出來的,你明兒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,借她幾件首飾,給你戴著去,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綻了。」

  娘姨應允,老榮和他姨太太都大為歡喜。次日一早,娘姨有命在身,便自做主意,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襖,灰鼠領衣,兩件自出娘胎沒穿過的衣裳,穿在身上。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條絲搶緞裙套上了。所惜自己腳大,姨太太的小腳鞋兒穿不上,只得把自己一雙新鞋子穿了。不過時下婦女著裙,大概腳大的,都用新式短裙,和褲管一般高低,走路方有姿勢。腳小的,仍用舊式長裙。這娘姨不但大腳,而且有生以來,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時候,著過幾次裙,也是坐著不大行動的,此時穿了姨太太的長裙,走幾步很不像樣。但那娘姨卻以為齊整極了,親自到老榮面前給他觀看。老榮連聲稱好,忽然說:「阿喲,首飾呢?」

  娘姨道:「首飾因奶奶睡著未醒,沒處可拿。」

  老榮抱怨他,為何隔夜不預先拿了,現在時候快到了,穿著這種衣裳,沒首飾配襯,豈不難看。別無他法,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處借幾件剔剩的,還受了她不少閑言閒話。老榮不放心娘姨一個人前去,親自陪著她,同坐馬車,前往公堂。一路上娘姨婢學夫人,和老爺並肩而坐,好生得意,真的把時辰八字都忘記了,那裡還想到一上堂,就要遭橫禍飛災,出於她的意外。一半也是老榮的疏忽,他因輕信如海之言,以為律師等輩有俊人代他聘請,所以自己一點也不曾預備。

  豈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塊錢,早已給女兒秀珍買東西,送與相好朋友。俊人面前,連屁都不曾放過一個,有誰代他們設法安排。老榮到了衙門,調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師,再找如海,也蹤跡不見,方知事有不妙,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說破,恐她臨時膽怯。待上堂問到華公館的賭案,原告是巡捕房,許多被告都臨訊不到,只到一個開場聚賭的頭家華某氏,娘姨剛答應了一聲是我,便有巡捕房中包打聽出來,證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,乃是冒名代替。娘姨聽他當場說破,頓時嚇得抖將起來。

  老榮也叫苦不迭,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,確是本人,前夜被捕者很多,想系包打聽誤認,諒捕房中未曾拍照,也決不能斷定她一定是冒名代替的。偏偏那娘十分忠厚,經此一次,頓時不打自招,承認是華公館的娘姨,因受老爺奶奶的唆使,冒充主人前來。老榮不等她說完,聽娘姨攀出自己,深恐堂上要尋著他,當場出彩,趕緊腳底下明白,由旁聽席溜下公堂,坐著馬車逃回家內。也不敢上樓去見姨太太的面,在書房中懷著鬼胎,躲了半天,想想躲著到底不是事。挨至傍晚時候,再出去打聽,方知娘姨供出實話,堂上因她欺騙公堂,中西官都大為震怒,已將那娘姨收押,仍須華某氏原人到堂聽候裁判。

  老榮好不著急,暗說慚愧,可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聚賭還未取消,又加上一個欺騙公堂之罪,真的是弄巧反拙,後悔無及。現在那娘姨押著,與自己雖沒相干,不過要他華太太親自到堂這件事,在勢決不能和堂上抵抗。若使今天無娘姨冒頂之事,就到堂也不過認罰可了。偏偏錯打主意,觸犯刑章。再要到堂,只恐沒那般容易了案。若說托人設法,如海、俊人等又都是有口無心,不但說了話不能算數,就是受了人的錢,也毫無交待,如何再敢請教於他。想來想去,只有自己請律師辯護,最為穩妥。出了錢,運動什麼人,連面都不能見一見,何殊暗中摸索,被居間的揩了油,還要感他的情,豈不太冤。幸他有一個律師翻譯相識,此人姓諸名荷生,做了二十餘年翻譯,換過四五個有名律師,足當得老資格三字,現在撲克大律師處做正翻譯。

  老榮雖不與他十分知己,但荷生曉得老榮是資本家,見面很肯巴結他。老榮因這班人不大好惹,動不動想轉人錢的念頭,故此反見而遠避。此時想著此人,不覺心中大喜。曉得荷生在外間很有手面,這件事托了他,必比如海等更強。因即趕至撲克大律師處,豈知去得太晚,撲克律師的寫字間已落了鎖。老榮想荷生每夜必往總會打牌,又到總會尋他,可巧荷生也不在那裡。而且這夜和別人預約的賭局,也著人前來通知改期,說今夜因家中有事,不能來了。老榮好生納悶,打聽著荷生的住址,再往他家上門尋找。不料荷生並沒在家。老榮頗覺詫異,問他家中人說适才總會裡告訴我,諸先生在家有事,緣何他又不在家中呢?家人回言:「我們老爺今天果然有點兒家事,故連寫字間都沒上。不過人在別處不在此地家內。」

  老榮愈覺奇怪道:「既是家事,緣何不在家中辦,莫非諸先生別處還有小公館麼?」

  家人道:「沒有。我們老爺娶了姨太太,沒一個不進宅,所以外間無小公館。」

  老榮道:「既如此,你說他辦家事,他外間既無小公館,人又不在家內,請問你,他辦自己的家事呢,還是替人辦家事?請你講明白些,我倒越聽越不懂了。」

  家人被他這樣一問,臉也漲紅了,說:「自然辦自己的家事,因他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旁邊有個家人插口道:「阿三,講話留神些,老爺就要回來了,請這位爺等一會罷。」

  那人被他一句話提醒,登時住口不言,只說是的,果然老爺快回來了,有屈爺等一刻,請用茶罷。說著,送過一碗茶,跑開了。老榮很恨那插口的家人,卻又不能強教那人告訴他這些話,料定荷生必有重大的事件,但愁他沒工夫替自己幫忙,可就尷尬了。正愁間,荷生回來。很涼的天,還跑得滿頭大汗。見了老榮,點點頭,也不問他的來意,先向底下人盤問三少爺那裡去了?底下人回言不知道。荷生大怒,頓時教他們快去尋來,快去尋來。老榮見此情形,嚇得連自己的話也不敢對他說了。倒是荷生髮付了家人,先問他:「華先生見枉,有何貴幹?」

  老榮道:「有點小事奉商,諸先生,你好忙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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