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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§第六十二回 破鏡難圓陰陽怪氣 墜歡易拾名利關頭

  再說老榮回家,他家中已鬧得天翻地覆。娘姨下人見了他,都說:「好了好了,老爺回來了,外國醫生也快到了,樓上的大約有救咧。」

  老榮大驚。忙問樓上鬧了什麼事?原來老榮走後,他姨太太和阿木林二人隔煙盤橫著。姨太太覺得口中的血,揩乾淨又流出來,摸一摸方知一隻金門牙已被咬落,阿木林臂膊上的血,還是自己口中的,适才只當她臂膊上肉被自己咬下,因此頗有悔意。此時既知誤會,不覺又生切齒之仇,不願意和她對睡。自己起身,教人搬梳頭傢伙過來梳頭。因她昨兒全夜未睡,梳的頭還好好的,只消掠一掠,便可出去。娘姨領命,先端梳頭盒,然後再拿刨花和鏡子。不意地上有根通鴉片煙槍的鋼條,是适才姨太太打阿木林用的軍器,丟在地上,還未拾起。

  娘姨手中拿著物件,沒眼睛照顧地下,剛巧左腳踏在通條上,右腳自己絆上去。若是別個大腳娘娘,或尚站立得住。偏偏這娘姨是小腳,腳底無力,搖了一遙將要倒下,急將手中拿的東西丟下一件,出空一隻手,扶在牆壁,果然不曾跌倒。不過她手中丟下的那件東西,早已打成四零八塊。倒不是刨花缸,卻是面鏡子。這鏡子是姨太太最心愛的東西,比尋常閨閣中用的較為長闊,四周鑲白銀邊,彈簧腳也是銀的。平時偶染塵埃,姨太太連磨擦都不許底下人動手,恐他們粗心,在鏡面上擦下紋路,必須親自出手,用極軟麂皮,蘸了鉛粉,細細揩抹,其愛可知。此時見被娘姨失手打碎,姨太太心中自然難受。不過剛才阿木林淘了氣,腹中已不快活,若再氣上加氣,她自知身子虛弱,氣出病來,倒不犯著。因此捺下這股氣,譬如鏡子自己打碎的,盡可以重買一面,故連聲也不做一聲。娘姨倒嚇得面如土色,顫聲說:「阿喲,鏡子打碎了。」

  姨太太道:「不打緊,一面鏡子有甚希罕,打碎了可以重買一面的。」

  娘姨出於意外,倒回答不出什麼,站在旁邊呆住了。姨太太道:「你呆著則甚?此處只有一面小鏡子,教我如何看得見梳頭,還不替我再弄一面鏡子來。」

  娘姨恍然大悟,忙去另找鏡子。床上阿木林聽了她們問答之言,頗為感觸。她還未知臂膊上的血,是姨太太口中的,心心不忘咬脫了一塊肉,覺得其痛無比,心中本已苦極,怎禁得姨太太和娘姨談論鏡子,她想自己寄人籬下,仿佛鏡子一般。用得著我的時候,陪著姨太太遊玩遊玩。一朝與她心思不合,何殊失手打碎了鏡子,在姨太太盡可化了錢另買一面,晨昏相對,我卻變作垃圾堆中的棄材,無人過問。一念及比,煩惱更甚。自想生在世上,總不免有一天被人屏棄,還不如死了之後,倒不聞不見,逍遙自在。恰巧床上鴉片盤中,有幾個煙泡,是姨太太昨夜吸剩的。阿木林心一橫,乘人不備,拿一個當丸藥般的幹吞下去,覺滋味並不難熬,只舌頭上微有點兒苦,自己喝雨前茶喝慣了,倒也不以為意。恐一個煙泡藥力不夠,因又拿一個吞了。這一個卻不比第一個容易,因她是幹吞的,沒茶水過口。第一個還有津唾相和,咽下頗易。這一個口中幹得梗住喉嚨,大有宣佈中立之勢。阿木林欲咽不能,欲吐不得,好不難受。偏偏床上又沒喝剩的冷茶,或可過得下去。倘自己起來倒呢,又恐被別人看出痕跡。左右為難,看看煙盤中只有一罐潤煙捍的水,渾濁不堪,實難進口,轉念一想,自己快要死了,還顧什麼清濁,遂硬著頭皮,拿起來向口內便倒。一個娘姨眼快看見,銳聲道:「咦,她吃什麼東西?」

  姨太太一聽,就知道不好。她曉得阿木林性氣頗剛,從前曾和她鬧過一次,險些兒用剪子自裁。此時聽娘姨說她吃什麼,猛想起床上還有五個煙泡,莫被偷著吞了。心中一急,丟下牙籤,慌忙過來觀看。此時阿木林喉嚨口的煙泡已被一罐水推入肚內,見機關洩露,頓時號啕大哭不已。姨太太先望煙盤中一看,見五個煙泡,只剩了三個,明明那兩個被她吞下,急得魂不附體,也顧不得适才和她淘過氣,俯身摟住阿木林,顫聲說:「你你你吃的什麼?」

  阿木林也不回答,只是痛哭。姨太太問她煙盤中兩個煙泡,可是你吃的?阿木林也不做聲。姨太太沒了主意,心肝寶貝軟哄多時,阿木林方承認吞了兩個煙泡,一罐煙水,姨太太好生著急,火速命人找老爺去請外國醫生。剛巧老爺又出去了,姨太太又急又恨,只得自己派人去找醫生,一面教阿木林用竹筷探喉嚨,令她作嘔,好將煙泡嘔出。不意煙泡不比得生煙,生煙是溶液,吞時雖苦,頗能和著談涎一同嘔出的。煙泡乃是囫圇的,吞服雖易,嘔他出來著實煩難,除非待他溶解之後,方能吐出。但鴉片乃是有名的毒藥,焉能容他久藏肚內,緩緩溶解,恐怕藥性流遍全身,阿木林這一條小命,也要嗚呼哀哉了。真所謂進門容易出門難。

  阿木林嘔了一陣,反引動藥性,一時腹中痛不可耐,倒在床上,只是打滾。醫生不到,老榮也不回來。不但姨太太急殺,便是她家一班下人,也沒一個不暗為擔憂。老榮回家,恰當其時。得知樓上鬧了這個把戲,急匆匆上去探問,算他倒楣,又觸在姨太太氣頭上了,不等開口,先飽受一頓臭駡,說:「你難道不知家中鬧口舌,一早起就滾了出去。現在出了事,教我一個人那裡去請醫生,枉為自己人,就使隔壁鄰舍,見人家鬧了這種事,也要幾分力幫點兒忙,你好過意得去。此時醫生請來,難為你也來了。」

  老榮無緣無故受這冤枉氣,真是有冤難伸,賭氣跑了出來,免得再受她的閒言閒語。後來醫生請到,不知灌了什麼藥水,阿木林居然得慶更生,經此一番波折,姨太太又同她和好如初。但老榮卻仍舊心思不定,他因聽了如海的說話,想明兒教姨太太上公堂,若她不肯答應,如何是好,自己又不能做她的代表,只有趁她高興上對她說說,或有允諾之望。偏偏今兒又鬧了這種怪事,好好的同她講話,還不免吃著鈍頭,那話兒講上去,一定被她罵一個好聽。故此自己躲在書房中,不住差人上樓打探消息。此時得知樓上風潮平定,不覺一喜一憂。喜的是自己有機會可以講話,憂的是她若仍舊不肯答應,豈非又是一個難題目了麼。不過無論如何,非同她商量不可。當下急急上樓,見阿木林已睡在被窩中,姨太太斜坐床沿,半身壓在阿木林身上,唧唧噥噥,不知在那裡講些什麼。老榮上去,姨太太並不睬他,由他一個人呆立在旁邊。老榮站了一會,忍耐不住,開言問道:「昨夜那件事,明天一早要上公堂了,你可曾預備預備,免得臨時局促。」

  姨太太沒聽見,老榮重說一遍,姨太太聽了,直跳起來說:「你難道還嫌我昨夜巡捕房的罪受得不夠,又要我進新衙門了麼?我不去,你愛去你去。」

  老榮原料她有此一著,當時不慌不忙道:「你休這樣容易惹氣,聽我說呢。別人都可不上公堂,你卻不能不去。因事出在你這裡,你是事主,別人的住址都可捏造,你的住址卻假冒不來。你若不到公堂,公堂便要出傳單傳你。傳你不著,就要出牌票捉你。所以你最好自己投案,終究不過罰款可了的事,沒有殺頭的罪名,落得爽爽快快的投案,豈不大有面子。若弄到出牌票上門捉人,可就難以為情了。你說教我代你到堂,我何嘗不願意,可惜你是女,我是男,捕房中留著你的名字,教我怎能替得你來。好奶奶,你瞧我薄面上,明兒走一趟罷。那邊有我設法,包你不致吃虧就是。」

  姨太太鼻子管裡哼了一聲道:「憑你說上了天,我也不去。就是新衙門老爺出牌票捉我,我也不去。腳是生在我腿上的,我不願意他能奈我何!」

  老榮一想,她這硬話只能對我說,昨夜巡捕一到,她已跟著跑了,如若當真新衙門出牌票,也不由得她做主。但自己未便奚落她,只得順她口氣道:「那個自然。不過他們不肯坍台的,如其尋不著你的事,恐怕要尋著我,弄到後來,出封條釘門咧,產業充公咧,這害處豈不更大了。」

  姨太太聽了,曉得這是老榮嚇她的話,一點兒不動聲色,只是搖頭冷笑,也不接老榮的口,俯身問阿木林,現在腹中可還覺疼痛麼?阿木林說:「比适才好了些,不過小腹上還略有些兒作痛。」

  姨太太便伸手入被中,替她在小腹上按摩。老榮站立旁邊,好無意思。回頭見一個娘姨呆立在旁,聽她們講話。老榮見了她,猛生一條主意,對她招招手道:「你來。」

  娘姨不知就裡,走近面前,老榮先將她上下身打量打量,見她身穿黑綢紗皮襖,黑洋緞棉褲,六寸光景的腳,穿著白竹布襪套頭,打扮很為整潔,皮膚也頗白淨,本來大戶人家娘姨,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強。老榮看罷,暗暗點頭,叫聲:「娘姨,你在我家有幾年了?」

  娘姨道:「將近三年了。」

  老榮道:「這樣可以算得老夥伴咧。你曉得我家這位奶奶,待你們底下人著實不差罷!」

  娘姨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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