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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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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太太笑道:「鬍子雖然難熬,洋錢不是好東西好寶貝麼!」 彼此一笑,斷了話頭。主人邀客入局,徐奶奶第一個搶推莊,眾人知她這幾天著實輸得不少,故倒沒人奪她的莊。無奈徐奶奶時運不濟,晦氣星跟著她腳跟兒轉,坐上去,就是幾副瘟牌,沒有打幾個照面,那小小二千塊本錢,能挨多少時候。不到一刻鐘工夫,金剛鑽耳環咧,金剛鑽戒指咧,兩件很堅固的東西,忽然四分五裂,散入各人腰內,沒了本錢。只好拍拍屁股起來,頭面通紅,頸項筋漲。葉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見了,都暗為嘆息。一眾賭客,沒一個不賺著她錢的。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。蕙蘭只帶五塊大洋本錢,跟著霞仙下注,居然一本十利,也贏了五十餘元,心中好不歡喜。打起精神,預備再押,接徐奶奶推莊的,是個帶大金剛鑽戒指的半老婦人,蕙蘭不認得她,私問霞仙,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華姨太太。蕙蘭暗想:聽說她丈夫華老榮,近來辦一個什麼廠,大為發財,想必她手頭很足,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莊,大家贏她幾個,倒很適意的。不但她一個人存這般希望,便是一班賭客,誰也不是存這個念頭。見華姨太太推莊,都想大大贏她一筆橫財。不比同徐奶奶賭時小出手,現在都拚命下注。 無如賭神菩薩,最為勢利,對著沒錢的人,便要欺侮。見了有錢的人,卻也喜歡恭維的。華姨太太上手就是幾副統吃,眾人所贏徐奶奶幾個錢,霎時間又數盡並回莊上。霞仙、蕙蘭二人備本無多,頃刻而盡。其餘本錢壯的,所輸更多。華姨太太這一場莊,共推進五千有餘,歡然起來,讓周七太太做莊,起初也小有鋒頭,不過她在戲館中講話不小心,成了讖語,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帶來的二千餘元鈔票,分給眾人而罷。霞仙、蕙蘭二人因本錢已盡,空手不能下注,眼睜睜看著別人贏錢,心中好不難熬,私下議論說:「我們明兒。務必多帶些本錢,不可再錯過機會了。」 當夜輸贏雖然不等,就中最失意的,惟有徐奶奶一人。她第一個上去倒了莊,腰無半文,卻還不肯回去,站在賭台旁邊,看這個輸,那個贏,只看得眼中火冒,心內油澆,再也捨不得離開此地。後來檯面散了,自己無可再看,只得沒精打采的回家。那時天已黎明。她家一班底下人,都在好睡時候。一個丫頭開門略遲,徐奶奶好不動怒,不講情由一頓嘴巴,打得她昏天黑地。走到房中,見床上被褥,沒有攤開,又痛駡那娘姨不已。罵了一會人,想到自己身上,說:「這回我可死定了。」 做書的不敢放刁,有言交待。昨夜徐奶奶賣給葉姨太太的金剛鑽耳環和戒指,並不是她自己之物。她自己又不穿素,因何有這白金鑲的首飾?」 有了這種首飾,就不致連五六千塊錢,都輸不起了。她自己所有的價值東西,早已押盡賣光。這兩件物事,乃由一個珠寶掮客手中誑騙而來,她想賭本沒處弄錢,才生出這條主意,把一個相熟的珠寶掮客,喚到家中,假說:「我有一個小姊妹,新近沒了尊長,一切首飾,都不能插戴,要把黃金鑲的拿去改鑲白金,又因她這些首飾,都是外國來路貨,鑲工很為精細,捨不得把他挖壞了,故欲托你辦一副白金鑲的金剛鑽耳環,一隻白金鑲金剛鑽戒指,今天馬上就要,你可辦得到?」 珠寶客人聽有交易上手,怎肯不答應,當天東跑西奔,不知從那裡掮了這兩件東西前來,送到她家,差不多有夜間十一點鐘光景了。徐奶奶在家老等他,所以不及往月仙舞臺看戲。那珠寶客人討價三千,徐奶奶並不還他的價,連稱便宜,讓我送去給前途看了,明天來聽我回音罷。珠寶客人平時與徐奶奶交易慣的,自然放心不疑。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帶到葉公館,起初想,若能向葉姨太太,押足三千塊錢,晚間贏了,大不了化一個月利錢,贖他回來,退還珠寶客人,只消說前途不合意,就可不露痕跡。不料葉姨太太不肯接手,反殺她的價,只肯出二千塊錢買他。 她雖不免心痛,一想現在沒錢做賭本,只要今夜手氣好,能夠贏他幾千,就賠一千塊錢,也上算的,不可因小氣在這一千元上,沒錢進場,失了機會,故此忍痛拿了葉姨太太二千元,將這兩件鑽飾賣了,回家在灶君菩薩面前,上了香燭,再到錢家,滿擬一本萬利,在這二千元上翻本透贏,不意千辛萬苦,仍舊是兩手空空,一點效驗未見。少停珠寶客人若來討取回間,將何對答?一念及此,著急萬分,想想倘若活著坍台,不如死了乾淨。 看官須知徐奶奶雖有丈夫,卻是出門做買賣的。每一個月,只寄二百塊洋錢開銷回來,如何夠用,所以平日就拖著一屁股的債,怎禁得起現在加上五六千賭輸的錢,真所謂羅掘俱窮,走頭無路,舍死之外,別無生路。但世界上的人,除卻古來一班忠臣孝子,烈女勇士,能視死如歸的以外,時下所謂忠勇之輩,雖然天天說不怕死,及至山窮水盡,當真要死了,他寧可舍卻忠勇頭銜,躲在壁角縫裡,請他死也不肯死。何況徐奶奶一個女流,雖已到此地步,她猶存著萬一的希望。想那珠寶掮客,或者昨夜暴病死了,蔌患神經病,把我那件事忘了,我就有生路咧,故還挨著不肯就死,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,聽大門若響一響,一定是那催命鬼來了,我也只可死了。 幸他家平常人往來,都由後門出入。直到飯後三點鐘時候,方有人敲她大門。徐奶奶心中突突亂跳,開窗一看見不是那討債的是誰!此時她仿佛催命符送到面前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,暗說他已來了,我就死也來不及,除非有手槍在此,或可馬上自盡,舍此之外,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,豈不羞恥。只可暫時見他一見,用話哄他跑開了。然後慢慢擇一條死路不遲。想定主意,珠寶客人到樓上,見了她滿面笑容,尊聲:「少奶奶起來了。」 徐奶奶點頭。珠寶客人便自己端一張凳坐下說:「奶奶,頭也梳好咧。」 徐奶奶仍舊點點頭。珠寶客人又道:「昨天那話兒,不知可曾看過了沒有?」 徐奶奶對他看了一眼道:「你倒沒忘記。」 珠寶客人笑道:「這是我們的衣食飯碗,怎得忘記。」 徐奶奶冷冷的答道:「看過了,東西那邊要了。」 珠寶客人聽說大喜,連稱:「多謝,少奶奶,勞神少奶奶。」 徐奶奶說:「你慢慢的謝我,錢還沒有收來呢。」 珠寶客人道:「這倒不打緊,慢慢的不妨。」 徐奶奶道:「那邊約我今晚交錢的,最好你明天來。如其不相信我的話,就是昨夜那個時候來,也趕得及了。」 珠寶客人大笑道:「少奶奶說出笑話來了,我們哪有不相信你少奶奶之理。別說幾千,就幾萬都不打緊,我明天再來便了。」 說罷,又拿出幾樣零碎珠寶,瑪瑙鈕頭咧,小金剛鑽咧,教徐奶奶揀選,可有中意的,作成幾樣,你替我介紹了這般大生意,買我的小東西,價錢一定格外公道。」 徐奶奶略看一過,仍舊還了他。珠寶客人辭去,房中已無別人。徐奶奶自言自語說:「現在正是死的時候了。若要挨挨,倒還有一夜可活。不過遲早勝不了一個死字,不如趁今兒天氣好死了,明日還來得及出殯。尋死最好的東西,莫如服安神藥水,其奈家中並無此物。教人去買,一定要惹他們動疑。次之如生鴉片煙,也頗有效驗,不過很難下嚥罷了。這東西家中倒有現成的,因她雖沒煙癮,卻時常歡喜抽幾筒玩玩,故此常年預備著。即忙開廚,取出煙缸,看看裡面,還剩四五錢煙,死一個人盡夠有餘了。當下她先把房門鎖上,一想不好,我在裡面落鎖,少停死了,外面的人不能進來,惟有毀門而進,將來豈不要賠償房東損失。 還是開了鎖,虛掩著門,橫豎底下人沒我捺鈴呼喚,不上來的。我死之後,他們也容易發現,省得多捱時候了。於是徐奶奶重複開了房門上的鎖,然後倒一盅茶,和入煙缸內,一陣調,早已勻和。徐奶奶心一橫,就此呷上兩口,覺得舌頭上一陣苦,直透入心中,又酸又苦,不知還是藥性發作的快呢,還是什麼緣故,頓覺頭昏腦漲,四肢發軟,冷汗橫流,熱淚直湧。幸虧神志還清,曉得就要死了,不肯倒在地上弄髒衣服,自己摸到床沿橫臥,睜大眼睛等死。 豈知等了一回,仍舊沒死,不過舌頭上愈覺麻木,腹中也格外難受。徐奶奶一想,不好,這樣死法,不知要死幾天幾夜。而且如此難熬,死也大不值得,不如換一個死法罷。當下意欲掙起身來,豈知生煙入肚,現在已略有點兒發作,橫著猶可,坐起來馬上頭腦暈眩,眼前發黑,不覺又倒將下來。徐奶奶好不著急,幸床上裝的電鈴就在手旁,撈著了一陣亂捺,驚動樓下娘姨丫頭,一同奔了上來,見少奶奶如此模樣,都不知為著何故。徐奶奶見了他們,口都不能開了,用手指指臺上,眾人見臺上一隻煙缸,內盛半缸渾水,方知奶奶吞了生煙,大家手忙腳亂,不知如何是好。丫頭說:「吞生煙要用肥皂水灌的。」 娘姨道:「請個外國醫生來為妙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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