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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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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芳無奈,只得放下手,讓喬先生替他將豬血在面上四周塗遍了,只剩頸項未塗,已像了戲臺上扮的關老爺一般模樣。喬先生此時再忍不住,不覺放聲大笑。世芳教他拿面鏡子,照了一照,自己也笑不可仰說:「這副嘴臉,給人來瞧見了,豈不笑煞。喬先生,快給我把房門閉了,不許什麼人進來。」 喬先生道:「你我還沒吃晚飯,若不喚人進來,教誰開飯菜呢?」 世芳道:「晚飯不用吃了,橫豎有煙在此,就把黑飯代了白飯罷。」 喬先生把眉頭皺了幾皺,過去閉上房門,世芳早已橫在床上,手拍煙盤,高喊:「喬先生,快來替我裝煙,我鼻子管裡臭殺了,非用煙氣來解不可。」 喬先生一眼看見世芳一張濕淋淋的豬血臉,橫在他床上,還把雪白嶄新的一個絨布枕頭壓在項下,喬先生一急,非同小可。因他這床被褥枕頭,自做之後,自己捨不得用,當寶貝一般藏著。現交新年,方肯拿出來擺在床上裝飾裝飾。睡的時候,收過一旁,仍用舊物。皆因世芳是他主人,故肯讓他橫著吸煙。不意他老實不客氣,這副嘴臉也睡了上去,不消說得,被褥枕頭一定被他弄髒了無疑,教他如何不心痛。又不能喚他起來,眼見他頭頸一陣動,枕頭上已添了顏色,喬先生心中很著急,說又說不出口,真所謂啞子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咧。到此時方才後悔,自己不該作弄世芳。他面上塗的,洗去還很容易。自己被褥弄髒了,一洗不免舊了,害人反害自己,豈非皇天報應。世芳見他呆立不動,連連催他快些。喬先生無奈,只得也上去橫下,替他裝煙。兩人對面而臥,世芳的頭正湊著喬先生鼻子,一陣陣血腥氣,觸鼻而進,竟也飽嘗異味,與世芳不相上下。世芳還有煙氣可解,喬先生是要等到他主人鴉片煙吃不下肚,方輪著他自己使槍,所以論實際,他比主人吃苦更多。然而苦雖吃了,他那報仇之法,可也很為高妙。往日他每頓吸一錢多些鴉片煙,今兒足抽了三錢有餘,還未肯放槍。世芳摸金表看了看說:「快交十二點鐘了,臉上的東西可以洗去麼?」 喬先生曉得世芳洗了面,就要喚人開飯,自己也不能安安穩穩吸煙,盒中還有四五分香噴噴的清膏,如何捨得放鬆,忙說:「現在正當半夜子時,要緊關頭上,萬萬洗不得,再遲一點鐘就好了。」 說罷,又銜上煙槍,連抽不已。待他吸完煙,自鳴鐘也剛敲一點。喬先生丟槍坐起說:「恭喜少爺,大難已過,現在可以洗臉了。」 世芳也坐起身道:「洗臉的水,不能教別人拿進來,你替我遞一遞罷。」 喬先生道:「這個可以,橫豎外面茶爐上熱水現成的。我就自己去打水進來便了。」 一面說一面拿面盆出去,打了盆熱水進來,讓世芳洗去豬血,再換一盆清水,用香肥皂擦了幾次,雖已回復本來面目,惜乎餘腥還未能退盡。世芳教喬先生聞聞,還臭不臭?喬先生聞了一聞,大笑說:「好福氣,我今兒聞著少爺這張又白又香的臉咧。」 他原是一句取笑的話,世芳以為當真香了,歡然道:「如此,開飯罷,肚子裡饑荒鬧夠了。」 喬先生忙喚小使預備開飯。他二人吃罷晚飯,又抽了一頓煙,世芳回他丈母家時,差不多有三點鐘光景。霞仙早已安歇,被他回來驚醒,問他在那裡,這時候方來?世芳回說:「在總會叉麻雀,散局遲了,因此未能早回。」 霞仙抱怨他,既然沒甚正事為何不早一刻回來看圓光。世芳聽說圓光,心中又撲的一跳,勉強答道:「圓光有甚好看?」 霞仙道:「好看得很,不過我們都瞧不見,由圓光的帶來一個小孩子瞧的,還說是個男賊。」 世芳大驚道:「怎麼是個男賊?你們瞧見了他的臉沒有?」 霞仙道:「告訴你是圓光的帶來那個小孩子瞧的,我們自己若能瞧見那賊的臉倒也好了。當時我很奇怪,臥房中如何男人進來。可恨那小孩子說的話,不倫不類,一時說長衣,一時又說短衣,一時說白臉,一時又說紅臉,我們都很疑惑,不知是那一個會變戲法的人,來此做賊呢!」 世芳聽了,暗道好險,這圓光果然靈驗,短衣一定在我早上未穿袍褂之時,長衣說的我已穿袍褂之後。白臉乃是我本來面目,紅臉不消說得,自然是豬血的力量了。幸虧沒被認得我的人瞧破,可謂徼天之幸。當下問霞仙,後來怎樣?霞仙道:「後來我們恨極了,教圓光的刺瞎那賊一隻眼睛,再在他面上刺一個賊字。」 世芳一想,這是重要關鏈了,大約那圓光的沒肯答應,不然,只恐沒這般太平,忙問這圓光的可曾答應?霞仙道:「他一口答應,不過還要外加四塊錢開刀費,這筆錢由我擔承的。他當場取一張黃紙,剪了個紙人兒,貼在壁上,說是賊的替身,又鬼畫符的畫了一道符,念幾句咒,說已將那賊的魂靈,拘到紙人兒身上。當下拿一把小刀,在紙上兒眼上刺了個窟窿,又在面上,劃了個賊字。起初未見變動,後來他含一口清水,對準紙人兒一噴,說也奇怪,那紙人兒有窟窿的一眼,居然流下淚來,還有面上也隱隱現出一個賊字血痕。我們都希奇得很。因那圓光的離紙人兒有四五尺遠,手也不曾動過,未必見得掉了什麼槍花。若說清水中下的顏色,因何一口噴出去,單有那刀傷的兩處有血呢?我還是第一次看圓光,實在有趣得很,你為甚不早些回來看看?」 世芳聽了,也覺奇怪。摸摸自己臉上眼上,並沒受傷。暗說:「這是什麼緣故?看來喬先生替我面上豬血塗得甚厚,圓光的刀鈍,只能傷我外層,傷不著我裡面皮膚,流的也是豬血。幸虧我未雨綢繆,不然豈不大掃面光。當下敷衍了霞仙幾句,脫衣上床安睡。被窩中霞仙本已窩得很暖,世芳半夜三更,自外間回來,手腳都冰的冰冷,一上床霞仙連道阿呀,身子直向裡床退縮不迭。世芳足聞了一天鴉片臭,此時到了床上,方得消受那軟玉溫香的滋味,自然情不自禁,欲和霞仙行一個外國的接吻禮。他沒想到自己臉上,是被西北風吹了一陣,但那股血腥氣還沒退盡,此時仿佛送到霞仙鼻孔邊,教她聞臭的一般。霞仙一陣噁心,幾乎作嘔,慌忙推開世芳說:「你面上什麼腥氣?」 世芳冷不妨她提到這一句話,頓時滿臉緋紅,又和适才塗著豬血相仿,一時沒話可以回答。在他床橫頭,一張梳粧檯上,本有一盞過夜電燈,燈光明亮,霞仙講了多時話,也比不得睡眼朦朧時候,面面相對,看得異常真切,見世芳面色有異,心中大為疑惑。此時世芳若能推頭,總會中揩面手巾不乾淨,或說用臭肥皂洗的臉,倒也未嘗不可。將霞仙的疑團打破,可憐他做賊心虛,自以為被霞仙看出做賊的痕跡,一味的啞口無言,渾身發戰,不由霞仙疑心更甚。可巧他剛才講罷圓光的事,心思還有點兒帶在圓光上,一疑就疑到這上頭去。 她想圓光的說洋錢是男賊所竊,房間中確沒別的男人可以進來,姑爺卻是往來無礙的。論他身價自然不致作賊,不過他舉動頗令人可疑,坐不正,立不穩,或者是近來一班少爺們自幼嬌養成的慣態。但他每日出去,必待夜靜更深回家,不論風雨下雪,天天必得出去一趟,問他說話,盡用遊辭對答。他雖常推在總會中叉麻雀,我也明知他不是真話,未便駁他,只好姑妄聽之。要知世間人心難測,情理上沒有的,焉知事實上必無。況少爺作賊,也時常聽得有人說起。因富家子弟,小時候父母愛他,任他隨處取錢化用,尊長知道了,非但不肯責罰,反稱讚乖兒子能幹伶俐會使錢。到得長大,天然養成一雙毛手毛腳,都是父母自誤。姑爺乃是獨子單生,父母鍾愛自不消說,從前不疑心他,倒也罷了。現在疑到他,可越想越像。因失竊這天,他起身很早,就是那最犯嫌疑的。粗做娘姨進來,他已起來多時。隔夜我曾告訴他贏若干錢,難保他一時手頭不便,趁沒有看見,順手牽羊的帶了出去,害得我怨張怪李,胡鬧多天。現在他面上血腥氣,一定是圓光的法術,大約劃破了他魂靈兒面皮,劃不著他本身面皮,所以只有血腥氣,面上不見傷痕。唉,這件事若被旁人知道了,教我還有甚面目見人。想到這裡,心中好不難受。但還指望,萬一姑爺沒幹這件事,是自己錯疑心的那就好了。故猶強打精神,問世芳面上的血腥氣,究竟何來?可憐世芳那裡回答得出,只是含羞不語。正是:前天悔作虧心事,此日難遮滿面羞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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