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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


  吳奶奶門首,常有他夥計的蹤跡。有一天吳四又接他手下一張字條,寫著今日某人兩點一刻鐘進去了,至今未出。吳四點頭微笑,看鐘上才只四點左右,時候尚早,隨手取了張報紙,翻開戲館廣告,觀看多時。自言道:「這壓末第一齣戲,算他十一點鐘開場,半點鐘前裝扮,極早也須窩到十點鐘出門呢。晚飯前去,盡來得及。當下他還因有一處買賣地皮的交易,請他做中,故即親自前去,蓋了一顆圖章,取得中費,懷在身畔。眾人邀他晚膳,他笑說今兒還有些小事,不能奉陪,只好改日再擾了。

  辭卻出來,已近黃昏時分。吳四命包車夫拖空車回家,自己一路步行,徑奔他奶奶公館而來。他這公館大門就開在馬路上,後門卻在旁邊一條弄內。對他大門口,有家煙紙店,隔壁是爿老虎灶,那夥計便在老虎灶內泡茶等候。此刻正當家家燒飯的時候,老虎灶內泡水的人,異常擁擠。那煙紙店老闆的女兒,也提著水壺出來泡水,見人多擠不上,便站在一旁等候。所站之處,可巧就在吳四的夥計旁邊。上海租界風氣,小家婦女,都喜打扮得油頭粉面,這女的剛交十八九歲年紀,鮮花似的一朵,穿著套茄花襖褲,高高的腳管,露出絲襪漆皮鞋,頭上綰一條髮辮,紮著大紅絲線的把根,辮梢到有五寸餘長,松在外面,此時雖然背向著那夥計,但頭髮上的露油香氣,卻一陣陣向他鼻管中吹將進來。那夥計日常往來已慣,知道這女的生得很好,一張瓜子臉兒,白淨皮膚,鼻尖上略有幾點細麻,閑來沒事,常在店中靠櫃檯坐著,招得些狂蜂浪蝶,前來調笑。

  她店中的生意,因此也異常發達。外人題她一頭諢號,叫做活招牌,真所謂久仰大名,如雷灌耳。好容易今天招牌掛到身旁,豈肯輕易放過。若換個年紀老成些的,大不了看看仔細而已。偏偏這夥計年紀尚輕,血氣未定,被那女的頭髮上一般香氣吹得迷迷糊糊,不知怎的,忽然手腳不老成起來,輕輕將她辮梢拉了一下。那女的猛吃一驚,回頭見是個面生男子,身穿黑布棉袍,不像是個上等人模樣,不覺勃然大怒,罵聲:「殺千刀的,拖我的辮子則甚?」

  這夥計聽女的罵他,得意非凡,嘻開笑臉說道:「你的辮子放在我面前,自然我要拉了。」

  那女的越發怒道:「放你的屁!我的辮子,可是給你拉的?殺千刀,你敢放肆,大約是耳光發癢了。」

  說時遲,那時快,她一手雖提著水壺,那一隻手本是空的,只把纖掌一揮,這夥計面上已著了五枝雪茄,雖不甚痛,但一班泡水的人,聽他們第一句相罵時,早已眼光都射在這邊,此時見他調戲婦女吃了耳光,一齊呵呵大笑。這夥計當著眾人面前出此大醜,也不禁老羞成怒,破口和那女的對罵。那女的著實利害,又有他父親煙紙店老闆,也過來回護他女兒,幸虧這夥計仗有吳四的勢力,兩方面還可相抵。但一班泡水的人,都要聚瞧熱鬧,連水都忘卻泡了。其時剛值吳四走來,見老虎灶中亂哄哄的鬧成一片,不知為著何事,本欲擠進去看一明白,一眼看見自家一個娘姨,也提著水壺,雜在人叢中觀看,恐被她瞥見,洩漏消息,因此不敢站腳,慌忙掩到對面弄內,見自家後門閉著,心想娘姨既在外面,此門諒不上閂,輕輕一推,果然是虛掩的,吳四閃身進內,躡足走過灶間,見他奶奶的車夫,正蹲在小天井中自來水旁邊淘米,聽得腳步聲音,只當是娘姨泡水回來了,所以頭也不回,口中說:「娘姨你倒好的,泡水泡了許多工夫,樓上的要緊上戲館,催你燒飯催了好幾回咧。」

  吳四一語不發,車夫聽她不開口,才回頭一看是男東家,不覺大驚失色,說了句啊喲老爺回來了,當即站起身來,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,往外就走。吳四知道他意欲上樓報信,即忙將他喚住,叱問你要到那裡去?車夫戰戰兢兢答道:「我不到那裡去。」

  吳四大怒,先賞他兩個嘴巴說:「你快給我滾到後邊去,不許到前面來。就以小天井為界,你若敢越界一步,仔細辦你吃外國官司。」

  車夫那敢不依,捧著臉到後面去了。吳四更不停留,疾忙上了扶梯,暗想既到這裡,那人已是甕中之鼈,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內,落得不慌不忙,放輕腳步上樓。走到房門口,揭起門簾一看,見他奶奶正同一個俊俏後生,面面相對的睡在煙榻上吹橫簫。他房中這張煙榻,乃是靠牆橫排的。如玉睡在裡邊,面對著房門,吳奶奶睡在外邊,背向著房門。所以吳四看見如玉,如玉也見了吳四。如玉本不認得吳四,不過無端忽來了個面生男子,闖他房間,心中未免詫異,低聲對吳奶奶說:「你看背後來的什麼人?」

  吳奶奶一筒煙還未吸完,聞言吐出槍頭,兩手仍把著槍桿,別轉頭對房門口一看,剛和吳四打個照面。吳奶奶睡夢中也沒料著他此時突然闖來,心中鬥的一驚,兩手猛然一松,煙槍失了把握,跌下來的一聲,將燈罩打得粉碎。如玉見此情形,也吃驚非小,慌忙起身站立在地。吳四含笑進房,隨手帶上房門,把鎖孔中插的鑰匙鎖上,收了鑰匙,笑容滿面的對煙榻上一看,嘖嘖道:「可惜可惜,好好一隻廣罩打碎了,這個罩不是我化了一塊大洋托輪船上朋友到廣東去帶來的麼?上海地方就化十塊錢也買不到呢。」

  又對如玉道:「請坐呢,你是客,我是主,客人站著,教主人怎好意思。」

  又對吳奶奶道:「你煙吸過了癮沒有?為何面色這般慘白?啊喲,今兒天氣還不十分熱,你額角上哪裡來的許多汗呢?」

  說時又對如玉臉上看了一看道:「咦,你怎麼頭上也有汗的?莫非這房間內的熱度太高了。」

  吳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嚇得不敢開口。吳四談笑自若,對著如玉說:「別人初次見面,免不得都要請教尊姓大名,有許多客套,今兒我們倆雖然也是初次見面,倒可免卻這些浮文,諒你若不知我的名姓,也不致到舍間來了。我卻一見了你,就知道你是月仙戲館唱花旦的君如玉。不瞞你說,我生平著實傾倒你做的戲,好身段,好扮相,外加一條好喉嚨。我看中國花旦之中,除卻梅蘭芳就可算著你了。難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,親自光降,我實在歡迎之至。你不是打從四月初三那一天起,每天到此,有半年多了嗎?哈哈,你們當我糊塗,卻是你們的糊塗。你來來去去,我那一次不知道。可惜你們不明白我的意思,回回掩掩藏藏,躲避一時耳目。我又因心中愛你,不忍驚動你,以致捺到現在。」

  說時又對吳奶奶搖搖頭說:「好奶奶,你為什麼也不曉得我的脾氣?竟同他一般見識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」

  吳奶奶見他的話似真非真,似假非假,很不明白他的意思,只是呆呆發愣。如玉見吳四兩眼凶光外射,心知他笑裡藏刀,必無好意,心跳不已。兩個人仍閉口無言,只有吳四一人開口,指著煙榻對如玉道:「你坐下罷,還客氣什麼!你又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,難道還怕陌生不成?哈哈,你還這般模樣,我倒想起一齣戲來了。那拾玉鐲裡的玉姣,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嗎!怪道你能享大名,原來一步也不脫戲情。到了這裡,還帶幾分戲氣,令人佩服之至。不過你天天到我家來,究竟存著什麼目的?譬如撒網的志在得魚,伐木的志在得薪,你們天天登臺做戲,志在金錢。但我家既非大海,又非高山,也不是戲館,卻要勞你的玉步,天天奔來奔去,做什麼呢?倘你心中要什麼,盡可以對我說。因我著實歡喜你,凡是你所要的東西,我決不肯違你之意。一來我自己說不過,二來怕天下人都要吐罵我。你放大了膽老實說罷。」

  如玉仍不敢做聲。吳四呵呵一陣獰笑道:「奇哉奇哉!我看你在戲臺上伶牙俐齒,能言巧辯,為甚麼一到台下,連舌頭都變鈍了。」

  說罷,轉身對吳奶奶道:「他不肯開口,我只好和你談談咧。你隨我到現在,大約也有十年多了,不過家窮些兒,別的我自己以為還算待你不差。但窮雖窮,穿吃兩項,我可沒敢扣克你。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衣食住三樣。我們歷來所借公館,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,器具也是你自己所買,諒無什麼不合意處。照此看來,衣食住三大件,都未有虧缺,就是你在三件以外,特加增加的鴉片煙一大件,我也沒教你戒去。其餘的坐馬車吃大菜看夜戲一切附帶小件,我都沒有牙硼說半不字。這樣那裡還有待你不到之處?我可不能知道,只有你自己肚裡明白。不過還有一樁,我也有點兒覺得,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,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滿意。但我不是沒有家的,彼此不能兩全。滿意了這一邊,那一邊也要不滿意的。你是聰明人,大約早已想到這個,用不著我多說的了。況且你從前跟我的時候,我也曾同你提起這句話,你不是親口答應我,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嗎?就這十年以來,也沒聽你有什麼不滿意的話。為甚近來忽然變了宗旨,若你覺得獨居冷靜,無妨告訴我,多雇幾個娘姨使女相伴,大不了多化幾個錢開銷罷了。你不該隨意招個戲子來家,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,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張膽的姘識戲子,你竟公然招他來家。你這一來不打緊,卻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?這個你未免對我不住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,聲色漸厲。吳奶奶俯首無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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