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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


  官升被他一言道破,無話可說,額角上冷汗直流,連稱小人該死,即身畔摸出十塊錢,放在臺上。劉老爺見他還錢,意欲就此了事。玉玲瓏對他附耳道:「你如要留官升的話,須把這十塊錢依舊給他。因他錢已賺入袋內,被你要了出來,將來一定要結毒的。倘你想收回這十塊錢,非得將官升歇了不可。」

  劉老爺一想,此言果大有見地,究竟奴才花了錢不愁沒用處,當時又把官升照財發的樣攆了出去,便由阿六薦了他一個朋友進來當差。於是公館中七個下人,都是玉玲瓏一黨。劉老爺一走,她便無所忌憚,但她猶嫌消息不甚靈通,要求劉老爺裝置電話。劉老爺那有不答應之理,自此玉玲瓏趁劉老爺不在家的時候,常打電話與月仙舞臺她的情人花旦君如玉閒談,後來索興請他來家遊玩。遇著劉老爺回時來,一個打從大扶梯上來,一個便從房背後小扶梯溜了出去。待劉老爺走出門口,這邊上汽車,那邊玉玲瓏已搖電話通知君如玉,不到十分鐘,便坐著包車來了。一往一來,川流不息。玉玲瓏得他兩人伺候,果然不愁寂寞。她家中一班下人,無不是她心腹,故皆守口如瓶,瞞著劉老爺。劉老爺昏昏懂懂,只打每月送四百塊錢過來開消,日間常來混幾個鐘頭,那知無形之中,已買下一個硬殼頂在背上了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。匆匆已隔了五個月,要知普天之下虛心事只愁不做,不愁不破。玉玲瓏欺著劉老爺糊塗,膽量便一天大似一天。往常如玉來往都由後門出入,此時玉玲瓏說,後門口有只垃圾桶骯髒得很,恐汙如玉的新鞋,便教他打從前門出入。那天合該有事。如玉出門,恰值有個人走過他門首,此人非別,便是從前因買絨毯賺後手,歇出去的男僕官升。他因自知不合,故也並不抱怨他人。歇出後,已在別處公館當差。這天因事經過舊主人家,見門內出來一人,是他素不相識的。初疑是新用之僕,但僕人那有這般漂亮。若說是主人的朋友呢,自己跟他多年,沒見他有這樣一個人來往。

  而且劉老爺會客,常在大公館中,未必肯引朋友到這小公館來。就是朋友探望,也不必如此趕早。況劉老爺不能在外過宿,是他朋友應該知道,因何有心前來趕一趟空呢,此中未免可疑。就适才出來那人,油頭粉面,很像是個唱戲的模樣,不過記不清他是誰,莫要姨太太背著老爺,私姘戲子,我倒不可不調查他一個明白。好在他原是此屋人創辦人,左右鄰家僕役,熟識的很多。他走到對門一個李公館中,向他家馬夫打聽,适才那邊出來的少年男子,你可認識。馬夫聽說,哈哈一陣笑道:「你枉為是這裡頭出來的人,怎連主人翁都不認得了。」

  官升聽了,不覺一愣道:「你說什麼」

  我問你的是對面劉公館呢!」

  馬夫答道:「我回你的也是對面劉公館。」

  官升更莫名其妙,說:「劉公館主人,乃是劉道台,已有六十多歲,長鬚子的,我跟他多年,豈不認識,為何今兒變作後生,莫非他已搬了場,換別人進來住了嗎?」

  馬夫搖頭道:「何嘗搬場,仍是從前你幫他的劉道台住著,不信你可以問別人。出來的這個後生,是不是主人?」

  官升聽他說得恍恍惚惚,更不知所謂,再三盤問,馬夫始帶笑告訴他,劉公館姨太太,私姘君如玉,暗往明來,已非一日。劉老爺不在公館中,他便是一家之主。兩個人比較起來,還他做主人的時候為多,故我說他是主人翁了。官升聞言,恍然大悟。因自己現已不吃劉家的飯,無須多管閒事,便去勾當公事完畢,回家又轉到這件事的念頭,想起自己若仍在他那裡,決不容姨太太幹這種事,掃我主人的面光。又想到主人歇了我,公館中才出此事,倘他知道了,一定要懊悔當時不該歇我的呢。想了又想,主人租屋的時候,曾用四個下人,後來自己一個個歇乾淨了,難怪姨太太沒有顧忌,放膽去幹壞事,都是主人自己摧殘心腹下人的不好。漸想到自己歇業的原由,系為姨太太教我買一條絨毯,雖然是自己吃心太狠,一口氣便賺她十塊錢的不好,但姨太太若不對我說,他那一條絨毯花二十五元買來,我也不敢賺這許多,及至後來老爺親自去買,得知實價回來和我鬧,我摸錢出來還他,看老爺當時情形,未嘗沒有轉圜的餘地,卻被姨太太和他咬了一句耳朵,我雖沒聽出她說些什麼,但我的生意,可委實由她這句話上壞的事。

  一念及此,又想起財發歇業,系因車夫阿六帶他出去宿娼所致,因何老爺只歇財發,不歇阿六?那阿六乃是姨太太方面的人。想到這裡,心思一貫,如夢初覺。不禁拍案痛駡,好一個萬惡淫婦,原來你欲與情人來往,忌我們是老爺所用的人,恐我們洩漏消息,因此設計將我們一一辭歇。便是兩個粗做娘姨,也何嘗不是她在老爺面前搗的鬼。你既存心如此,現在既有痕跡落在我眼內,我焉能輕易饒你。想罷,便一心打點復仇。他自己雖不敢面見劉老爺,告發此事。但他跟官多年,粗通翰墨,當天便寫了一封匿名信,郵寄劉老爺大公館內,把由馬夫口中探來的說話,和盤寫上,並插入許多譏諷的言語。

  劉老爺接信,頗為震怒,意欲拿去質問玉玲瓏,又恐她不肯承認。自己一個人悶想多天,始生出一條主意。那一夜十二點鐘敲過,他辭了玉玲瓏出來,坐上汽車,開回公館。走到半路上,忽命汽車夫調頭,仍開轉去。並教他離開十餘間門面停下,自己步行到門口,探頭望見樓上燈光外射,看不出什麼動作,心中思量,自己汽車來回很快,那人大約還不曾來,便欲站在外面等他一回。不意對門李公館主人,看罷夜戲,坐馬車回來,燈光射處,欲避不及。那李老爺與劉老爺本來相識,一見是他,即忙招呼道:「老劉,你裡面才出來嗎?為何站在馬路上?」

  劉老爺推頭說:「汽車未來,所以站在這裡等候。」

  李老爺邀他進去坐一會,劉老爺不便推卻,隨他進內,閒談不到一刻鐘工夫,隱約聽得有人叩自家大門聲音,即忙起身告辭。李老爺笑說:「你因何這般性急?才坐定就要走了。」

  劉老爺道:「只因我今夜還有則事,改日再來拜候你老哥罷。」

  李老爺拱拱手道:「如此恕送了。」

  劉老爺走到外面,恰巧他家大門開而複閉,只聽得裡面拴鐵門的聲音,究不知曾否有人進去了沒有。離他數武,有部空包車,點著雪亮的水月電石燈,照見那包車夫低著頭,彎著腰,把兩條車杠高舉過頂,口唱江北小調,緩步而去。劉老爺側耳聽自家樓上,笑語雜作,料定那人已來,一時醋火直冒,伸拳在門上連叩數下,裡面閉門的人,還沒走遠,重又縮出來開了門,乃是車夫阿六。阿六見主人去而複來,不覺一怔,慌忙回頭,向樓上高喊一聲:「奶奶,老爺來了。」

  劉老爺要阻擋他不必呼喚,已來不及。急忙大踏步奔到樓上,跨進房門,卻見玉玲瓏一個人坐在床沿上,正解衣欲睡。見了他懶洋洋的說:「你又來則甚?莫不是今夜請了玉皇大帝命令,特頒恩典,許你來陪我一夜嗎?多謝你還有良心,我嫁了你幾個月工夫,別的都沒不稱心處,惟有晚間到臨睡的時候,一個人孤眠獨宿,始覺嫁人作妾的苦處,常一夜哭到天亮。今兒難得你施恩,肯來陪我,不知我前世敲破了幾多木魚,才修來這一夜呢。」

  說罷,面上頓時顯露一種形容不出如怨如訴的神態。劉老爺卻被她說得目定口呆,沒了主意。因他見玉玲瓏不動聲色,異常鎮定,心口已覺奇怪。又被她不問情由,硬說自己今夜是來陪她睡的,這件事,他夫人那裡,萬辦不到。聽玉玲瓏口口聲聲,嘮叨不已,自己又未便拒絕她,所以反弄得進退無主。呆了半天,始期期艾艾的說:「不不不是,我我我因忘了一件東西回來拿的。」

  說著假意翻抽屜尋了一會道:「也不在這裡,大約忘在別處了,去咧!」

  說完,也不等玉玲瓏回答,便抄他後房小扶梯下樓,足尖兒絆著一物,劉老爺彎腰拾起,見是一方白絲巾,便攏在袖內,下樓到各處下人房間內,看了一遍,見無閒人在內,始叫車夫出來開門。

  自己走了一段,到歇汽車的地方上車。這番真個命他開回公館,一路走著,劉老爺自袖中抽出那方絲巾,細細把玩,見一角上有大紅絨線繡的君玉兩個細字。劉老爺起初還當是玉玲瓏身邊侍婢的手帕,不小心遺在梯畔,此時方知就是匿名信中,所說那個伶人君如玉所遺,不覺心中大怒,已明白适才進門的時候,君如玉一定已在樓上,不過自己由正樓梯上去,他走小扶梯下來,出後門逃走,匆促中將手帕遺在梯畔,難為玉玲瓏裝腔作勢,令我竟看不出她有虛心痕跡。可惜自己拾帕時,沒看一個明白,倘立向玉玲瓏追根,恐她亦無對答。現已帶了出來,再拿進去問她,想必她又有推託。但她姘戲子這件事,看此已是千真萬確的了。回到家中,不勝憤憤,用力將手帕向地下一擲。他夫人見了,不知何故,即忙過來,將手帕拾起,看了一看,說很白一方絲巾,為什麼丟在地下,弄髒了豈不可惜!

  劉老爺不答,坐在沙發上面,張著口只顧噓氣。他夫人動了疑,向他再四盤問。劉老爺娶玉玲瓏這件事,本瞞著他夫人的。此時在氣頭上,竟也顧不得許多,便把自始至終,諸般情節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。他夫人聽了,雖不免有些著惱,但念他現在大夢將覺,不妨指點他孽海回頭,故也不和他尋事淘氣,反安慰他說:「從來堂中婦女,哪有一個講究良心的,本來是你自己糊塗之過,況你已一把年紀,她還是嬌枝嫩葉般的人兒,怎肯隨你終老。賠錢偷漢子,固然是中意之事,幸虧你發覺得早,現在應該醒悟的了。也不須動什麼氣,只消自己立定腳跟,不再到她那裡去,那怕她嗣後再偷十個八個漢子,都與你風馬無關,有何不美,何必每一個月,花費四百塊錢,買一個烏龜來做做呢。」

  劉老爺聽他夫人這片言語,也很入情入理,想想自己已六十多歲,玉玲瓏還只二十有餘,一老一少,無論如何,決決收服她不住,好在自己娶她,並未花一個錢身價,只代她還了四千多塊錢債,租公館用去三千余金,幾個月開消也有二千之譜,統共不上一萬,在自己當年做官的時候,巴結上司,也常花上十萬八萬銀子,這些何足為數。況他也做了我幾個月的姨太太,雖然背地裡偷看漢子,面子上終算是我的人,也未嘗不光輝呢。從今以後,我也不必再去光輝。那四百塊錢一個月,也可省下來了。究竟做官人有決心,劉老爺自此不再往玉玲瓏處,雖然那邊屢次著人來喚,他終守著夫人的教訓,立定腳跟,不再前往。每月四百元開消,也不送去。

  玉玲瓏差人喚他,原注重在這四百塊上。見他人不來財也不來,已知他一定在那裡得了風聲,不願再做冤桶。玉玲瓏一想,自己的債務,橫豎已由他料理清楚,房屋也安排得現現成成,所缺不過每月開門使費,自己還拿得出,原已用不著這老頭兒在旁討厭,落得適適意意,和君如玉兩個人成雙作對了。因此請劉老爺幾趟沒來,索興也不去喚了。不過玉玲瓏此時,又存著一個缺憾。因從前劉老爺來的時候,劉老爺回了家,有君如玉相陪。君如玉上臺做戲,便有劉老爺作伴。兩個人輪流著,熱鬧慣了。現在只剩如玉一人,在他出去做戲時,不免寂寞萬狀。如玉見她不悅。問其所以,玉玲瓏愀然道:「都是你害我的,誰教你吃這碗戲館飯,你出去了,我便一個人在家,半夜三更,等你回來,豈不冷靜。」

  如玉聽了,也沒法安慰,只可勸她到他戲館中看戲解悶。玉玲瓏依他之言,每夜如玉出去做戲時,她也濃裝豔抹,到月仙舞臺看戲。不過她著意在如玉一人,坐時必揀末包,以期和他接近。恰巧另有一個婦人,也天天在此看戲,而且也很喜歡坐末包,常和玉玲瓏坐在一個包廂之內。二人起初固然各不相識,經不起一而再,再而三,幾天過後,漸漸由生張變作熟魏。玉玲瓏看那婦人,年紀雖已半老,風頭卻還十足,珠繚翠繞,裝飾入時,很像一位富家太太。那婦人也見玉玲瓏粉堆玉琢,錦簇花團,大有貴家眷屬氣派。彼此惺惺惜惺惺,談論幾句,也很投契。玉玲瓏詢知那婦人姓吳,家住新閘,他丈夫作何事業,雖未明言,但聽她口氣,已知是個政界人物。這吳奶奶轉問玉玲瓏,說也奇怪,玉玲瓏往時雖心厭劉老爺,不願意再提及他。此時和人攀談,不知如何,忽然反要借重他的大名,並沒說出她心愛的君如玉三字,自言我家老爺姓劉,前清時曾為道台,同已退歸林下云云。吳奶奶聽了,肅然起敬。正是:掃人顏面無如色,增我風光惟有官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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