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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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財發本是少年人,聽阿六說有要好的女朋友,不覺心癢起來道:「好啊,你原來還有姘頭,可以讓我見識見識,開開眼界嗎?」 阿六起初不肯,經不起財發再三要求,始答應帶他同去,卻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。因他板板六十四這副尊容,很是討厭的緣故。財發一口應允,阿六始帶他到姘婦家中。這姘婦原本是花煙間的搗婦,現已升作野雞妓院老鴇。她有一個妹子,操業比她姊姊略高,乃是私門頭,又名鹹肉莊。現時上海灘上,極為時髦。因有班很闊的士大夫,也愛向此中覓趣之故。但她可為著閱人過多,受了小小一點兒毒氣,醫生囑她暫停交易,故而住在她姊姊處休息。見阿六來了,姊妹兩個,一齊圍著他說:「阿六恭喜你,現在你可由烏龜升作忘八了。」 阿六忙擺手道:「你們別打哈哈,現有貴客在此。」 說著,請財發一旁坐了,並指點告訴他姘婦道:「這位財發哥,是我新主人那裡的同事。」 姘婦聽說,慌忙過去倒茶。財發偷眼她,已有三十來歲年紀,一雙大腳,兩道濃眉,很像個強盜婆似的。惟有她她妹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,紫膛色皮膚,卻還黑中帶悄。他望那女的,那女的兩隻風騷眼,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,財發反被她看得難以為情起來。阿六見了,忙把那女的手拉起,又拉財發一隻手,使他兩個手攙著手說:「今兒你們相遇,也是天緣,我來替你兩人作個媒罷。」 財發雖然是個寡漢了,卻是初出茅廬,還有些老嫩,聽阿六一說,不覺面上紅漲,縮手不迭,說:「阿六,你又要開我的心了。」 那女的卻趁勢一屁股在財發旁邊坐下,把粉頸連扭幾扭道:「我只恐沒這般福氣。」 口中說著,下麵一隻膝蓋,輕輕在財發腿上磕了兩磕,又對著財發盈盈一笑。這一笑可把財發笑得魂靈兒都出了竅,不知怎樣對答她才好。幸虧阿六從旁接口道:「財發你聽見了沒有?倘你再不答應,如何對得人住,」 財發笑道:「你想教我怎樣答應呢?」 阿六手指著那女的道:「你問她罷。」 那女的又把頸項扭了幾扭道:「我是粗蠢得很的人,那能中人之意。」 阿六笑著向財發努努嘴,財發會意,笑道:「阿喲,你言重了。我才是粗笨人呢!」 那女的伸手在財發腿上拍了一下道:「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,還要客氣什麼。」 財發就勢將她一隻手抓住,兩個人便搭了話。這是第一次。以後財發得了空,便央求阿六帶著到姘婦家去,一天天熟了,索興不須引導,自己一個人也前去望那女的。那女的雖然閉關時代,因見財發來意甚誠,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幾次交易。但財發所易來的,並不是什麼商務上貨物,卻是花柳場中資格。何謂資格,就是染來的毒氣了。可憐財發自己還不知受毒,起初只覺小便淋痛,倒也不以為意。久之淋勢加劇,腫痛異常,偷著請教那女的,方知是白濁之症,教他吃生白果汁,又是什麼五味子丸,檀香油,吃了這樣,又吃那樣。他雖竭力瞞人,無奈阿六是老內行,一望已知就裡,悄悄告訴玉玲瓏。玉玲瓏即對劉老爺說:「財發為人,從前固然是很好的,不過近來已變壞了,常在外間宿娼,聽說已染毒成病,這樣一雙齟齷齪齪的手,如何好燒菜給我們吃。」 劉老爺不等他說完,已笑將起來道:「這個你可放心,別人我不能擔保,講到財發這人,就把一個女子,赤身露體推在他床上,也幹不了事,因他當年在我任上的時候,見了娘姨丫環,都要嚇得不敢說話的,怎敢在外宿娼,你休得輕信別人的閒話,冤枉了他。」 玉玲瓏怒道:「財發又不是你的兒子,要你這般護短。你若不信,少停吃罷夜飯,不妨親到他臥房中看他幹什麼事,再查查他臺上有些什麼藥瓶,就知道了。」 劉老爺依言,這夜看財發吃罷晚飯,廚房中收拾定當,熄了火,退入臥房,自己便輕腳輕手,跟他到臥房門口,見房門虛掩著,輕輕用手推開,卻見財發坐在台旁邊,背向著門,面朝電燈,蹺著兩腿,擱在一張凳上,低頭似有所作。劉老爺因不清楚,便把門縫更推大一些,自己側身入內。財發因一心注意前面,並不提防後面有人進來。劉老爺躡足走至財發背後,昂頭觀看,見他面前臺上放著一包丸藥,一鐘熱騰騰的開水,大約因水燙,還未吞服。 再看他下一面,褲腰退至大腿,一手正捧著下部,用布包紮。劉老爺見了,咳的一聲,把財發嚇了一跳,回頭見是主人,驚得魂不附體,也顧不得再打包裹,提起褲腰,奪門便走。劉老爺大怒,當夜便命官升將財發的鋪蓋卷了,拋出去,不許他進門,連工錢都不肯付給他。後來還由玉玲瓏做好人,勸劉老爺算還他工錢,自己另賞他兩塊錢,財發十分感激。劉老爺欲另用廚子,玉玲瓏說:「粗做娘姨中,有一個很善燒菜,不必另用廚司,以節開消。」 劉老爺自然無不依從。玉玲瓏又把每日上街買小菜之任,派了車夫阿六,以報他辦事之勞。此時劉老爺所用的人,只剩官升一個,但玉玲瓏還不肯放鬆他。有一天玉玲瓏給官升三十塊錢,命他往洋貨店去買一條鴛鴦絨毯。又把自己常蓋的一條絨毯,教他帶去作樣。說我這條絨毯,三年前花二十五塊錢買的,不過現在洋貨行情,都比從前貴得多了,說不定要賣三十塊出頭,你暫時可帶三十塊錢去買,如其不夠,再回來向我添便了。官升領,命拿著絨毯,到大馬路一爿洋貨店中說要買照樣的鴛鴦毯,店夥看了一看,拿出一條,只討價十六塊錢。官升問他可曾弄錯?店夥說決不錯的,這是第幾號,還有一號,比這個略貴,但尺寸也比此大了,官升看新舊兩毯的厚薄顏色尺寸,果然相同。但他素性仔細,猶恐有誤,另走一家洋貨鋪。照樣拿出一條,只討十五塊錢,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塊。問店夥的說話,也大略相同。 官升暗想,大約從前是新出之貨,故此價錢貴。現在過了時,所以價錢也便宜了。買回去料不致誤。奶奶那一條既花二十五元買了,我也落得賺他十塊錢,若報帳報便宜了,她還要疑心我買了歹貨呢。主意既定,便把這一條絨毯,花十五塊錢買下,回家虛報十塊,說也是二十五塊錢買的,並未漲價。玉玲瓏心想你還算心平,不過已中了我的計了。在官升報帳的時候,劉老爺也在旁邊。官升既走,玉玲瓏把兩條絨毯,看了又看,對劉老爺道:「可惜一新一舊,配不成對,現在我身邊錢用完了,你自己再替我去買一條,配成了對罷。」 劉老爺道:「這個容易,我給官升二十五塊錢,教他再去買一條便了。」 玉玲瓏道:「你太不體諒下人,他大馬路跑來跑去,腿亦跑得疲了,你再教他跑一趟,如何說得過去,自己橫豎有著汽車,又不用你腿跑多少路,何不自己坐汽車去走一趟,又快又便當,豈不甚美。難道我求教你買一樣東西,都不願意了嗎?」 劉老爺笑道:「好好,你算體諒下人,未免難為了我。但你既這樣說,我就自己替你去買便了,省得說我不肯為你辦事。」 玉玲瓏又把那一條新絨毯,仍用原招牌紙包好,交給劉老爺,說拿這個去照樣,仍到那一家洋貨店去買,休買錯了,回來配不成對。劉老爺依言,坐著汽車,仍找這一爿原洋貨店,給他們看了樣,說要再買一條,店夥討價十五塊錢。劉老爺十分疑惑,說适才有個僕人來買這一條,花多少錢呢?店信回說也是十五塊。劉老爺心中明白,是官升賺了他的錢,不覺怒氣勃勃,回到家中,先對玉玲瓏說:「幸虧我剛才親出去走了一趟,不然給那狗入的賺了錢,我還當他是好人呢。」 玉玲瓏故作不知,問他此話怎講?劉老爺便把官升花十五塊錢買絨毯,虛報二十五元等情,告訴了她。玉玲瓏冷冷的答道:「這有何妨,你們做官的,橫豎錢多得很,不給他奴才們賺,給誰賺呢。想他自跟你到現在,賺你錢已不知道有多少了。你從前既沒和他鬧,這番為了十塊錢,也犯不著得罪他,以致傷你們主僕倆的情分了。」 劉老爺聽說,更把無名火提高三丈,做官人十個中倒有九個愛財若命,他聽玉玲瓏提起官升從他至今這句話,一想此言果然不錯,自己買辦東西,打從官升手中經過,已不知有幾千幾萬,今番只十五塊的事,他倒賺了十塊,多的更不消說了。試想我辛辛苦苦刮來的民脂民膏,被他坐地分贓,無端擘去許多蟹腳,心中自然忿怒。當時就把官升叫到面前,痛駡:「狗才,你好狠心,我問你這條毯絨,究竟花多少錢買的?我适才親到這一爿洋貨店,和你買一式一樣的東西,只花十五塊錢,你為何報帳二十五塊,賺銅錢也不能這般賺法!你倒沒報五十塊錢,賺他三十五塊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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