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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美士答道:「多謝你,我並不口渴。」

  說著已一腳跨進了後房。老三問了他一句話之後,又低頭自做活計。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邊,身子倚在台角上,看她做活。其實兩眼並不注意她手中,卻細細端詳她的玉貌,只見她眉橫春山,目溶秋水,鼻如懸膽,膚若凝脂,真所謂燈下觀美人,愈顯得千姣百媚。看她手中做的,乃是只絨線手套。美士乘閑搭訕道:「這絨線的顏色真好嬌豔,不知可是你自己帶的?」

  老三一邊做著,一邊答道:「不是我的,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。」

  美士道:「這樣可要帶的人皮膚白些才好看,若是你自己帶就好了。」

  老三噗哧一笑。美士又道:「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嗎?」

  老三答道:「正是。」

  美士微歎道:「人說一娘肚裡生不出兩種人來,偏偏你就這般細嫩齊整,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。」

  老三聽說,又噗哧一笑。美士又問道:「你身上穿著誰的孝呢?」

  老三不答。美士再問,老三始低聲回說是丈夫的。

  美士驚道:「怎說你小小年紀,難道已做了孤孀嗎?這真是可憐得很,你丈夫向做什麼營業?哪裡人氏?生年幾歲?死有多少時候了?」

  老三初不肯說,經不起美士再三盤問,始一一回答。原來老三從前也做堂子生意,在去年春間被一個做珠寶生意的南京人,娶為二夫人。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,他的正室便逼她出來改嫁。幸她事前曾藏下數千金小貨,尚不致孑身無依,目今暫住在她姊姊處,照她意思,想仍操舊業為妓院跟局,她姊姊卻勸她待玉玲瓏嫁人之後,姊妹兩個,合資開一爿堂子,包幾個先生,自為房老,暫時猶未決定。美士聽老三還有數千金私蓄在手,更躍躍欲試,有心挑撥她道:「如此你大約要為那南京人守寡了。」

  老三不答。美士又道:「年紀輕輕,空房獨守,可是件最難堪的事,我勸你還是趕早嫁一個人罷。做堂子生意,都是假的。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掙錢就夠了,自己要多少錢什麼用呢!」

  老三聽說,抬起頭,對美士看了一眼。美士湊上一步,將尊臀略舉,身子便坐在臺上,更略向右側,用一條膊子,支著身軀。那一隻手空著,便把與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連的絨絲球拿在手中,口中說:「三姐姐,你想想我的話對不對呢?」

  說時,將球上松出的線,一路卷起。老三手中拖下的線,被他愈卷愈短,漸漸兩手相接,不知怎的,美士的手指,觸在老三的手心上。老三含怒道:「你待怎樣?」

  一面將他手中的絨線球奪下,趁勢把他一推。美士身了晃了一晃,背後衣裳恰碰在洋油燈罩上,燈罩被他碰落抬上,雖沒打碎,那燈心上的火,因沒罩失了屏障,向上一陣跳熄了,房中頓時漆黑。後來他二人究竟作何舉動,做書的因沒火看不明白,只可懸為疑案。及至老二回家的時候,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。老二見他醒著,便問他你沒睡著嗎?美士道:「我已睡一惚醒了,你為何此時才來?」

  老二道:「因在那邊多講了幾句話,所以時候多了。你要茶嗎?」

  美士回說不要。老二又自己燉熱水淨面洗足,忙了一會,並沒依她前言,陪妹子安睡,卻公然鑽到美士床上睡了。第二天,老二又往妓院,美士便躲在家中,和老三鬼混,一天一夜沒出門口。也是他的運氣,恰巧這天無錫戲班中來人找他,彼此不曾相遇。又過一天,美士始想起自己還有無雙處的正事,急急出來。先找無雙的梳頭娘姨,果被他一找就著。娘姨見了他,說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幾時戲,後來又住哪裡去的?美士驚道:「莫非奶奶到哪處找過我了嗎?」

  娘姨笑道:「奶奶並沒找你,卻是我自己問問你罷了。」

  美士始覺心定,說:「我出門到無錫去了幾時,近來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?」

  娘姨搖頭道:「我可沒聽見她提起你二字,你現在又來找我則甚?若說要我到奶奶處代你傳話,我勸你免開尊口,因奶奶為著你帶了個東洋婦人一段事,心中惱得什麼似的,氣得肝氣病發了多天,米飯不進,請吳菊舫看了十來趟才好的。她誡我以後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,否則便要撕破我的嘴爿,所以我也不敢為你去討沒趣了。」

  美士賠笑道:「這也難怪她動氣,然而我也有我的難處,現在我已把那婦人送回東洋去了,請姆姆替我向奶奶說一聲,求她赦我前罪,從今以後,我永不敢不將良心待她了。」

  娘姨搖頭道:「這個我可不能從命。你有良心沒有良心,在你自己的肚內,從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,諒必她自己也極明白的,何須我代你申說,就說了也未必成功。況她既令我不許再提你名字,我們幫人家的,終指望主人身子康健,若將她氣壞了,教我怎對得她住,好在從前你和她相識,也不是我介紹的,這回還請你自己找她去說罷。」

  美士見她固拒,便說:「姆姆何必如此,倘仗你的大力,成全了我,將來重重有謝。」

  娘姨笑道:「多謝多謝,我可沒這般大力,也不敢望你的謝禮,請你留著送別人罷。」

  美士見她回絕了,只得辭別出來,心想我自東洋回來,還沒見過無雙之面,不見雖然她心中惱恨,見了或能觸動舊情,發生憐惜,亦未可知。想著回家,啟行囊抽出幾張當票,贖出華美衣服,更換好了,天天伺候在無雙家門口,想和無雙覿面相求。不意已被娘姨先進去說了他壞話道:「美士現在沒人請教,窮極無聊,故把那婦人藏過,到我那裡花言巧語,教我傳言奶奶,又打算哄奶奶的錢,我一看就知他不懷好意,所以被我回卻了。」

  無雙道:「回得好,以後你見了他,睬也不必睬他。」

  你道娘姨與美士有何怨仇,再三在無雙面前離間他,卻因當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,原有一房間外國傢伙,寄在她處,她不多幾時已瞞著無雙,將這些東西賣了三百數十塊錢,此時深恐她二人重複相聚,追究這一房木器,所以竭力攛掇無雙,不理美士。無雙也因痛恨美士,故而恰墮她的術中,有幾天坐著汽車出去,見美士鵠立對門,向她點頭微笑。無雙有意旋轉頭,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。美士見此情形,心知大事已去,只得休了這條癡念,另外一心歸一的去籠絡老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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