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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§第五十四回 一溜煙金錢飛去 兩面光美色誘來

  吳四奶奶聽天敏要敲她一千塊錢竹杠,不覺暗暗吃驚。幸虧她也是堂子出身,知道妓女砍斧頭,倘若有錢,固以慷慨解囊為妙。如若沒錢,當面回絕,未免難以為情,只有敷延塞責,但嗣後設或竟不能還願,寧可裹足不往。如欲老著面皮前去,那時就不免受他們冷嘲熱諷。這是她從小習慣的吃飯手段,雖已十多年不曾出手,卻還牢記未忘。今見天敏弄斧班門,頗笑他不自量力,暗想他不過一個做新戲的,下等之人,我肯招呼他,原因看得他起,他也該自己知趣,現在我和他還是初交,論資格還夠不到銀錢交接,他不該開此大口。便是妓女砍斧頭,也不致這般冒失。我不過愛他人還生得乾淨,所以招呼他談談,並不是當真少他不得。他既這般矜貴,我又何妨少認得他這樣一個人兒。心中想著,面子上卻未便露出痕跡,微笑回言道:「這個容易。不過我暫時可不曾有錢帶在身畔,改日見了你,再給你好不好?」

  天敏喜道:「那個很好,不知你幾時可以有錢?」

  四奶奶想了一想道:「隔一禮拜何如?」

  天敏道:「能快的早幾天更好,因早一天有錢,我們便可早一天定當了。」

  四奶奶道:「這個自然,我盡一禮拜以內便了。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遊面前提起這句話,到有錢的日子,我自然再招呼你出來吃飯。」

  天敏點頭稱是。吃罷大菜,由四奶奶匯了鈔,當夜天敏將此事告訴漫遊,漫遊極口贊他有本領,會砍斧頭。天敏十分得意。次日,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,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結,跬步不離,這副形裝,真比極恩愛的夫婦還加親愛。四奶奶對他並沒提起幾時有錢,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,不便問她。一連六天,四奶奶猶如忘了這件事一般。天敏十分著急,到第七天上,算算一禮拜的期限已滿,料四奶奶一準帶錢來了。不意這天七太太只一個人前來,四奶奶並沒和她結伴。天敏問七太太:「四奶奶因何不來?」

  七太太說:「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過她,她說這幾時天天打牌,打得厭煩了,須得看幾天戲解悶,隔一兩個月再來。她脾氣原是這樣愛鬧新鮮的。」

  天敏驚問她往那裡看戲?七太太笑道:「她只有二馬路月仙舞臺,除此之外,還有你那裡,別家就下請帖,也請她不去。但她若往你那裡,必得招呼我同去。這回她不招呼我,大約又到月仙看戲去了。」

  天敏忙道:「月仙又沒好角兒,她愛看月仙的戲,卻是為何?」

  七太太道:「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見?不過你沒曉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,把一班娘娘太太們,迷得昏了似的,焉知她不抱著這個目的呢。」

  天敏聞言,知道事有不妙,但他終不明白在那一件上,得罪了四奶奶,惹她動氣不來,只可自歎沒福,穩穩的一千塊錢到了手,仍被走脫。幸他戶頭很多,有如漢書上所謂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這句話,不妨在別人頭上出產。列位看到這裡,休笑做書的不近人情。新劇家雖紅,究不是潘安、宋玉,怎能令女界顛倒若此。不過現在的新劇,雖已一敗塗地,但在那時,說也不信,這班新劇家,不知那裡來的這般魔力,無論是那一種下等腳色,只能扮跟班,或是套著個布袋子扮畜生的,極少也得有一兩個姘頭,推而至於漫遊、天敏等有名人物,自然多得不可勝數了。就中還有一人,只守著個東洋婆子,欲罷不能。眼望著別的新劇家出風頭海外,自己有法無施,後悔莫及的,此人大約看官們一望而知,就是出洋回來的吳美士了。

  美士在民醒社演戲,雖也算得個上等腳色,每月包銀,吃著兩項,固已夠了。無奈他從前和無雙相與的時候,用女人的銅錢用得過分適意慣了,此時馬籠頭忽然上緊,被那東洋婦人管著,不許他和別的女人勾搭,只靠幾十塊錢包銀度日,叫他如何耐得住這般清苦。更難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劇家,都和穿花蛺蝶似的,今天伴著這家奶奶坐汽車,明兒陪著那家小姐吃大菜,其樂無比,自己天天只能夠和那篷頭赤腳的黃臉婆子,面面相對,與他們一班人比較起來,其間甘苦懸殊,更令他心灰意懶,鬱鬱不樂。滿心想離開上海,出碼頭做幾時戲,免得觸目生愁,心中煩悶。恰巧有班人打了一個班底,預備往無錫做戲,還缺少一個做小生的,得美士湊入,剛巧人才完全,彼此都不起薪工,賺得錢來,分大小分子開拆,美士亦很情願。便辭了民醒社的缺分,徑和這班人結伴前往無錫。那婦人也要跟他同去,美士一想,內地風氣未開,若帶著外國女人同往,也大可在鄉下人面前出風頭,故也答應帶她一同前去。

  他們到了無錫,因這地方的人,難得看戲,聽有新戲到來,不論大家小戶,彼此都要飽一飽眼福,所以生涯卻還不劣。加以內地不比上海,客寓中開銷既省,又沒有別的耗錢之處,真所謂有了錢沒用處,美士手中竟多起數十塊錢來。他恐錢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,急於用掉,一想久聞無錫有燈船畫舫之勝,天下聞名,我既在此間,不可不試他一試,見識見識。趁那東洋婦人,因多吃了無錫醬肉骨頭,腹中發瀉,成了痢疾,臥床不起,沒人管束,便和幾個同班朋友,前去叫了一號燈船,征幾個有名妓女,整整的樂了一夜,將存錢花得精光,身上也覺異常爽快。走在路上,眼前仿佛眾美圍繞,花香襲人。不意回到棧中,一開房門,鼻管中陡然鑽進一股臭氣,將他一夜間收來的香氣,沖一個乾淨。原來那婦人因痢了幾天,身子異常乏力,睡在床上,沒人幫助她起身解溲,一夜之間,把尿屎遺了一床,故弄得滿房間其味無窮。美士剛由樂處回來,見此一種現象,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,那婦人還口口聲聲抱怨他不該一夜不回。美士一語不發,掩著鼻子,喚茶房進來換被褥。茶房說:「現在病人身上,十分骯髒,若換了乾淨被褥,仍不免要弄髒的,必須先把他身上洗乾淨了,方能更換。」

  美士無奈,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溫水,閉上房門。叵奈臭氣難當,只可開一扇窗出氣,一邊親自動手,替那婦人上下身洗滌乾淨,換上潔淨襯衣,再教茶房進來,幫同他更換被褥,扶那婦人重複安睡。整忙了半天工夫,累得美士筋疲力盡。加以一夜未眼,更覺異常疲乏,身子倒在靠椅上,好似癱了似的,只顧喘氣怨命。然而那婦人也因洗滌時,被美士開著窗,外感風寒,病勢加劇。可巧這幾天戲場上買座不佳,美士分幾個錢,只夠房飯開銷,存款既已用完,便沒錢為她請醫服藥。要知痢疾雖不是重大病症,然而久痢不止,最是傷身,因人身出納,都有一定的限量,譬如吃飯,最好適量而止,食之過飽,不易消化,便成腸胃食積之病,排泄亦然。像那婦人病倒在床上,每日食量比平常減少三分之一,反泄瀉至數十餘回,又無藥力為之調治,試問血肉之軀,怎挨得起這般耗損。所以不到一禮拜之久,可憐一位東方美人,竟丟了美士,獨往西天佛國去了。

  美士一悲一喜。悲的是那婦人從他數月,在此一命嗚呼,若非自己從東洋帶她出來,也不致令她客死他鄉,心中未免不忍。喜的是此人一死,自己便無管束,從此盡可惹草拈花,橫行天下了。然而他暫時還有一樁為難之事,因他們都借住客寓中。棧中例不難停放死人,必須當天成殮。美士囊空如洗,那裡有錢為她買棺材。幸虧班中有個姓張的,是無錫土著,店鋪相識的很多,衣衾棺木,都由他一個人擔承賒下,同班許多人,都說那婦人既從美士,便是他的妻室,理應盤櫬回籍安葬。美士歎說:「我自己的祖墳,也不知在那裡。便是我自己死了,也只可隨地埋骨,還有什麼盤櫬回籍的名目。」

  便仍托那姓張的,代他擇地安葬了事。各色定當,共花去一百餘元,都掮在姓張的頭上。美士兩手空空,將什麼發付。倒是那領班的卻還急公好義,發表說:「小吳死婆子,拖了一屁股的債,這也是極可憐的事。況且從前燈船上,我們都叨過他的光,吃過他的花酒,現在他在急難之中,我們理該大家幫他出一分力,以盡朋友之誼。若要眾位挖腰包,我也說不出,橫豎戲館有個包戲的法兒,我們拼著買兩天力氣,幫他兩台戲,賣下來的錢,除去開銷,都給他還帳,眾位以為何如?」

  眾人聽了,也沒甚反對。美士不勝感激,做了兩天戲。也是美士的運氣好,賣座非常之盛,共多了一百七十餘元,還帳本可有餘。眾人因有言在先,一併給了美士,彼此各不落袋。美士得了這筆錢,忽又生出一條念頭,暗想我在這裡做戲,從前生意最好的時候,每天雖有三四元拆賬,但現在已一天不如一天,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數角,除去吃用開銷,要積起這一百數十塊錢,可不要耐一年之久。現在錢已到手,雖然是眾朋友幫我還棺材帳的。不過棺材有姓張的掮著,原不幹我之事,我出碼頭,本為著那婦人。現在那婦人已死,我正可回上海去,再和無雙兜搭,溫柔鄉樂趣正長,更何必再挨在這鄉下地方熬苦。況我出洋的時候,體面的衣服,都已質在長生庫內,如今身上衣衫不整,勢不能去見無雙,若要贖幾件衣裳出來,免不得還要花數十塊錢資本,所以這一百數十元,在我身上,可大有用處,若輕輕還了棺材等賬,豈不可惜,還不如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。帶了這筆錢,溜回上海,自趕前程。這裡冤有頭債有主,我走了不怕那姓張的不去料理。主意既定,便不動聲色,將行李收拾定當,趁夜間眾人上臺做戲的時候,自己溜回棧中,付清了房飯錢,推頭家中死了人,急於回去,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車站,買票登車,逃回上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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