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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匡老爺聽他們一問一答,自己站立旁邊,竟插不進半句話,再加俊人幫上一句,雲娘更理由充足,索性一語不發,進去坐了一會。倪姨太太又不知哪里弄了一枝鍍金挖耳,遞給雲娘,雲娘道聲謝,匡老爺也道聲擾,兩個人一同告辭回家。匡老爺意欲回自己公館,雲娘不許,留他住了一宵。次日匡老爺回公館,匡太太問他你去了一夜,將那淫婦辦得怎麼樣了?匡老爺只是搖頭。經不起他太太再三盤問,匡老爺始把一情一節,告訴他知道。匡太太頗為著惱說:「你枉活了這一把年紀,連當面被她掉槍花都看不出,虧你還有甚面目回來見我。」

  匡老爺仍不相信,以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緣故,故此硬說雲娘看戲,就此一笑而罷。合該雲娘今天免不了一場口舌。匡老爺因京中衣裳不夠穿,意欲將雲娘處存的皮衣,拿出幾件改做。不意開箱一檢點,缺少兩件最值錢的青種羊、鋯猁猻袍套,匡老爺大驚,盤問雲娘,始知為她當脫了。匡老爺問她,因何當衣服?雲娘說因錢不夠用,故此不得不將衣服典質。匡老爺大怒道:「我每月給你一百塊錢,你這裡又沒多大開消,怎的還不夠用,看來你一定在外看戲浪費,從今以後,無事不許你出門。就我不在上海,我也教那邊派人監守著你。倘你不聽我的說話,私自出去,或招混帳人來家,將來被我查出,休得怪我無情。」

  說罷怒氣勃勃。雲娘聽了一片話,後來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戲,也不敢再托漫遊邀天敏來家,天敏耳旁遂也清靜不少,因此正可盡心竭力,經營男堂子,作那迎新送舊的勾當。

  此事本瞞著媚月閣,後來竟被她偵悉有此一處所在,向天敏詰問,天敏從實說,實為金錢主義,別無他故。媚月閣原是堂子出身,熟悉此中三昧。聽他所說辦法,也合於堂子性質,頗贊他們善作投機事業,故而並不反對。自此閑來沒事,也同二三小姊妹,前去打牌遊玩。天敏好生得意,該是他豔福無窮。周七太太有個女朋友,叫做吳四奶奶的,又看中意了他。這吳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,相貌還不及周七太太,而且煙癮極深,每日須吸四五錢鴉片煙,把身子燒得只剩皮骨。然而她的裝飾,卻比周七太太更為考究。黃豆大的珠錶鏈,扁豆大的金剛鑽戒指,白果大的湖珠手鐲,就這幾樣,已值萬金,她卻天天帶在身上,似乎不甚希罕一般。來去都是馬車,闊綽異常。照她的排場看來,其人家中,至少也得有百萬家財,方能如此揮霍。

  其實卻不然,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闊老,從前曾在新衙門當過幾年差使,名字就叫吳四,現已告歸林下,手中雖略有幾個錢,也萬萬襯不起他奶奶這副排場。他這位奶奶還是十年前所娶,那時吳四還未發跡,奶奶也吃著生意飯,在青樓中頗有名氣,不過風塵十載,鳥倦知還,心中已存著擇人而字這條念頭。她見吳四後生有為,暗下頗為屬意。但吳四因自己財力不足,還未敢存一線希望。倒是奶奶自己遊說上去,告訴吳四,說願意跟他。吳四喜從天降,只因家有大婦,深恐他不甘做小,心中頗為躇躊。不意奶奶並不以名分為嫌,只要求和大婦分居,以免口舌。吳四一口應允,自此一樁好事,居然成就。

  奶奶還帶得許多金銀首飾過來,吳四人財兩得,適意無比。只有一樁不滿意處,就是這位奶奶太好揮霍,又喜歡吸鴉片煙,每日供給她一個人的用途,極少非三百金不可。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帶來的錢,而且吳四有時周轉不靈,還須向他奶奶調頭,故而只可眼望她揮霍,不敢勸她節省用途。後來吳四逐漸發跡,步步升高,他奶奶卻逐漸退縮,不但現款用完,連首飾也敗落不少,只剩現在餘存的幾件,因日常帶在身畔,顏面有關,寧窮不肯變賣。吳四念她是患難之交,所有她一切吸煙看戲坐馬車諸般費用,都由自己承當,不過有時勸她可省的略略省些。無如他奶奶揮霍慣了,覺得這幾件都是罷不得的正經,沒一件可以省得,因此把他的勸告,當作耳邊風不作理會,吳四竟奈何她不得。

  這是他家中實情。至於吳四奶奶的外場面,誰不當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。便是她幾個女朋友,交好如周七太太,也不知她內裡這般損壞據,時常陪著她,同往漫遊處打牌消遣。這天只吳四奶奶、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,還少兩腳,七太太便拖漫遊、天敏二人入局,叉的是一百元底麼二,共打了八圈莊。因未出大牌,四奶奶贏了三十余元,餘三家都輸了。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頭,餘下十多元一併賞了下人。天敏還和他第一次打牌,見她出手這般闊,心中暗暗吃驚。又看她一身妝束,已知她手中著實有錢,料比媚月閣還勝幾倍。雖然年貌不如,但有了金錢,便可掩卻百醜。

  常言黃金美人,可知黃金比美人尤高。因此他存心轉吳四奶奶的念頭。豈知吳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,有心在他面前裝闊,一則是贏錢,二則為數有限,落得一介不取,教天敏說她一句慷慨。兩個人都是有心,可惜當時做書的不在旁邊,不然,只消向他兩方面說明白了,也可免卻他二人許多做作。當下天敏對周七太太道:「二位常在這裡抹牌,照顧我們下人不少頭錢,我們還得略盡地主之誼,今兒我意欲作個小東,請你二位到跑馬廳一品香吃頓大菜,不知二位可肯賞光?」

  周七太太問吳四奶奶意思怎樣?吳四奶奶笑說:「你去我自然也去了。」

  天敏大喜道:「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們了。」

  七太太答道可以。天敏遂拖著漫遊先走,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須揩面掠鬢,抹粉塗脂,故又耽擱了半點鐘時候。講到花粉等類,乃是男子堂子常備的材料,以便一班女嫖客應用,而且採辦的都是極上品之貨。周、吳兩位,都修飾得香噴噴的出來。坐上馬車,不多時已到跑馬廳一品香門首。裘、王二人已等候多時,在洋臺上見她們來了,既忙舉手招呼。周、吳含笑上樓,在她二人未來時,漫遊也勸天敏勾搭吳四奶奶,並告訴他,自己認得了周七太太,得她多少好處,只吃得幾餐飯,就給了我八百塊錢,這是你曉得的。近來又答應買一部包車給我,至多十天八天,就可以看我換新包車坐了。我看吳四奶奶的場面,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。據說她丈夫從前也是做官的,現在手中著實有幾個造孽錢。不講別的,就看她适才叉麻雀那般出手,已可知道。常言機會難逢,不可錯過。」

  天敏聽他說話,暗合己意,也就微笑不言。此時見她們來了,敢不竭誠招待。吳四奶奶落落大方,一個人在客位上坐了。周七太太和漫遊並坐,天敏坐在主位,恰和四奶奶搭角。西崽送上功能表,天敏殷勤請四奶奶點菜。四奶奶問七太太吃什麼?七太太笑說:「你內行些,就你代我點了罷,只消不用牛肉就是。」

  四奶奶道:「我也不吃牛肉的,我們倆吃一色的罷。」

  隨即報了三個菜名,天敏寫上,請她再添幾樣。四奶奶搖頭道:「我不能再吃了,或者七太太還須多些。」

  七太太忙道:「我三樣菜也夠了,你自己再點罷。」

  天敏笑道:「不怕你們見笑,我們吃大菜,總得吃六七道。」

  說著,自己點了七道菜。漫遊也寫了六樣。七太太笑他們都是飯袋,天敏笑道:「何止飯袋,還是酒囊呢。請問二位吃什麼酒?弄兩杯薄荷酒可好?」

  七太太搖頭道:「冷天還吃薄荷酒,怕不把牙齒凍落了嗎,我吃一杯口利沙罷。」

  四奶奶卻要葡萄酒。天敏、漫遊都是白蘭地酒。酒來之後,又等一會,始送上湯來。本來吃大菜,等菜的時候實比吃菜的時候為多。漫遊口中閑著,便唧唧噥噥和周七太太說話。天敏借著取笑他兩人為由,笑向吳四奶奶道:「他們夫妻兩個,不知哪裡來的這許多話,丟我二人冷清清的,不如你我二人,也隨便講講話罷。」

  此話說得很低,漫遊等都沒聽見,但四奶奶卻聽得很是真切,當時斜向天敏看了一眼,忽又低下頭,卟哧一笑。天敏見此情形,焉肯放鬆,更逼緊一句道:「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話,不知你奶奶可肯賞光,和我說一句話兒?」

  四奶奶聞言,舉目對天敏望了一望,低聲說:「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,難道還不肯和你說話嗎!」

  天敏聽了,好生得意,忙道:「如此好極了。請問奶奶的公館,不是在北京路嗎?」

  四奶奶道:「正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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