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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四


  運同聽了觸機道:「主任你當真要想弄錢用嗎?戶頭我卻有一個,不但幾千,連幾萬都拿得出。不過他為人可十分吝嗇,如向他明借,他便要裝窮,不肯拿出錢來,只有一個法兒,可令他服服帖帖,送幾千銀子給我們用,而且連本搭利,都不要我們還一個,只恐你主任怕這件事壞名氣,不肯幹罷了。」

  星幹忙問:「你所說的是誰?用甚麼妙計,可令他拿幾千銀子出來?如果穩當,便壞壞名氣何妨。恰巧今兒大家都沒事,一樣閑著,譬如泡碗茶講山海經,請你講出來聽聽,可幹即幹,不可幹作為罷論便了。」

  運同四顧見無外人,才低聲對星幹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,名喚汪晰子,手中著實有錢,從前曾當過國民黨分會理事長,後來又做討袁軍參謀,不過中途已脫離關係。民軍事敗後,他又討好北軍,送了許多犒賞,自稱未曾附亂。他在城內很置些產業,若有人將他舊案翻一翻,他顧惜產業,必不肯逃走,但也要顧全性命,自不得不拿錢出來運動,這樣我們豈不可以穩穩弄他幾千塊錢用嗎。但他家中證據都已銷毀,空口說他附亂,恐他不肯承認。我适才從姓尤的那裡得來幾張空白委任狀,圖章都已蓋就,只消填上名字,便可當作正式委任狀用。我想就將他的名字寫上,替他造成一個證據,得空兒塞在他家不經意的地方,然後教人去搜,有了憑據,便不怕他抵賴。不過這件事,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寫,還須請主任幫忙。」

  星幹聽說,想了一想道:「此法雖好,不過我卻不能加入。如你和他有甚冤仇,要算計他性命,倒不妨由我出場,弄他進去,照例嚴辦。倘若只要敲他竹積,必須你自己上場,我只能袖手旁觀,因你們都是散員不負責任,我乃是政府用人,舉動不能不慎重一些。倘不小心,被報館得知,便不免受輿論攻擊。方才你所定的計策,還不能算是萬全,必須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不但保全自己名譽,而且利益均沾,豈不甚好。」

  運同大喜,領教回家,如法填了張委任狀,藏在身畔,徑往晰子家來。晰子疑惑他又來借貸,故說話之間,處處留意,不讓他提起洋錢二字,幸得運同也不談洋錢,晰子才略放心。運同問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?幾時進宅?我想問你進宅時喜歡熱鬧呢?還喜歡實惠?如喜歡熱鬧,我就預先替你叫幾個朋友,送你一班灘簧髦兒戲。如喜歡實惠,我去教他們定一堂紅木傢伙送你,你道如何?晰子喜道:「自然實惠的好,熱鬧本是虛華,浪費豈不可惜。」

  運同點頭道:「我也這般想。」

  又道:「你那張方單,從前不是說過戶沒有辦妥麼?不知現在可曾取來沒有?」

  晰子道:「早已拿來了,我正想給你看呢。你請坐一會。」

  說著自己走進裡面,取方單去了。運同在和他講話的時候,已看准台底下有只網籃,內放破舊書籍,上面塵埃堆滿,蜘絲密佈,知道他已久不取用,趁他一跑開,立即在身邊取出那張委任狀,輕輕將書籍扳起少許,塞在底下。看看沒甚痕跡,只在書面上留下兩個指印。運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綻,隨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,灑在書上掩去指印,拭淨手,晰子也拿著方單出來了。運同不動聲色,假意將方單從頭至尾念了一遍,點頭稱好。晰子又將新完的糧單給他觀看,說姓梅的多年沒完錢糧,我替他補完,也是買屋以外的花費,可惜地價業已付清,不然還須在他名下扣算,運同笑道:「那個為數有限,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虧的了。」

  晰子搖頭,頗露不以為然之色。運同又和他隨便講些閒話,才告辭出來。第二天,晰子正坐在家中盤算。運同將來送給他一堂紅木傢伙,自己所有的舊物,無處堆放,若賣給收舊貨的,又恐被他們殺價,一時不得主意。忽有兩個客人登門造訪,晰子自民軍失敗以來,不敢開會演說,終朝蟄處家中,除卻運同之外,久無別的朋友上門尋他,因此頗覺奇怪。出來看這兩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長衫,並無馬褂。一個腳上穿著雙黃皮鞋,一個乃是青布鞋子,都散著褲腳管,面貌也非素識。晰子不覺一怔。正待問話,那二人見了晰子,齊把右手向上一揚,行了個軍禮,同聲說:「參謀長久違了!」

  晰子吃了一驚說:「你兩個是誰?什麼參謀長不參謀長,我不知道。」

  二人笑道:「參謀長休得推諉,我二人都是從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,曾受過你參謀長的節制,至今事隔未幾,難道你參謀長貴人多忘事,竟把我兩個小卒忘了嗎?」

  晰子益發吃驚道:「你兩個到底是什麼人?我又不認識你,誰是你的參謀長?你們休得瞎三話四。」

  二人笑道:「參謀長說得一些不錯,我叫郝三,他便是華四,聽了名字,大約你也可以明白了。本來也難怪你參謀長不認得我,我們同營弟兄多至百餘人,你參謀長乃是上官,豈能一個個認得面貌,想必花名冊是你當看見的,所以一開口就叫我們名字。」

  晰子聽得模模糊糊,暗想他兩個莫非當真是宋司令的部下罷,不然怎說得這般像呢?便問你兩個來此則甚?郝三答道:「我等自六月二十五夜戰敗後,宋司令身受重傷,由我等抬往租界上醫治無效,延至前月初六日身死。他臨死的時候,遺囑教我們找你參謀長設法安插遣散。因我們不認得你老人家的公館,找尋了一月有餘,至今才得遇見,現在我們弟兄還剩六十餘人,散住在法租界小客棧裡頭,房飯飯每人約欠了二十餘元,還有宋司令的醫藥棺木之費,也欠了五六百元,倘將這班人遣散回籍,每人盤川,也得四五十元之數,大約你參謀長拿出五千塊錢來,便可料理清楚了。」

  晰子不等說完,已跳將起來道:「什麼話!這些幹我屁事,我自己既不欠錢,宋使仁又不是我的父親,緣何要我替他還債?遣散軍隊,乃是政府之事,與我何干!況且我做參謀長,也沒憑據,你能奈何我!我勸你們見機的快些出去,不然我可要喚巡警捉你們到警察局中治你們敲詐的罪名了。」

  郝三、華四哈哈大笑道:「參謀長肯送我們到警察局去最好,我們當兵的,原只曉得服從上官命令。莫說警察局,什麼地方都可去得。可巧我們正當窮極無聊的時候,住在外間,欠債太多,未必有人肯供給我們飯食,警察局裡倒是一個絕好的吃飯所在。莫說我兩個願意去,便是我那五六十個弟兄,也都願去。而且我們不但願意受什麼敲詐罪名,更願意受從前擾亂之罪。你是參謀長,我們也得借重你的大名,到警察局中光輝光輝!你說沒憑據,我知你家現藏著真實憑據。」

  說時二人齊奔桌下,拖出那只網籃。晰子見他二人動手,疑惑他們要搶東西,疾忙將自己身子遮住房門,因他貴重物件,都在房內,身子擋住房門,他們便不能進去。繼見他們只拿網籃,暗笑笨賊,搶這破書何用?忽見郝三在書底下抽出一個紙摺,心中頗為納悶,暗說:此物何來?又聽郝三揭開那只摺高聲念道:委任狀:特委汪晰子為討袁軍特別司令部參謀長,此狀,中華民國年月日,總司令某。哈哈哈,這不是你做參謀長的憑據嗎!當時出榜招兵,原是你們主謀。害我們拋妻別子,離鄉背井,來此投軍,事若成功,升官發財,也是你們獨得好處。現在事敗,我等流落上海,不得回家,你倒逍遙事外,何等適意。老實說,有福同享,有罪同受,我們無錢,流落在外,也不免凍餓而死。若到製造局去投案,大不了也是槍斃,一般是死。反是後者死得爽快。不過你參謀長,可不能置身事外。我有了這委任狀,就不怕你抵賴。想你一個人的性命,有我五六十人相陪,死後也可不愁寂寞。請問你,還是由你自己喚員警呢?或由我二人自去約齊了五六十個弟兄一同投案?」

  晰子聽說,驚得面無人色。明知這張委任狀,一定是別人有心害他的,但不知怎樣得到他家網籃內,雖說是張贗物,但是自己從前,確曾做過這種有名無實的參謀長,查考起來,未免有些不便。這郝、華二人究竟是否宋使仁部下,姑且不問。但此事一經發表,即于自己有莫大的關係,現在政府處置亂黨,雷厲風行,不同兒戲。自己附亂一事,萬不能被他知道。郝、華雖為敲詐而來,但有這假委任狀,在他手中,若不遂他要求,定然惹出一場大禍。只恨他們開口太大,竟要五千塊錢,自己如何捨得。郝三華四見他呆呆不語,又把說話威嚇道:「參謀長,你的意思怎樣?可要是喚員警呢?我想請你快些,要不然,我們可要自己往製造局投案了。」

  晰子顫聲道:「你兩個究竟是何居心?這張委任狀,實在不是我的,也不知是誰放在這網籃內,誣害於我。你們若去投案,在你們自己,也未必有甚利益,要想攀我,我又不是啞子,豈有不能分辯的。這張委任狀,分明是你們假造害人的證據,那時我不難宣告無罪,只恐你們既受擾亂嫌疑,又有誣良之罪,卻准得要槍斃呢。」

  郝三笑道:「槍斃也不妨的。我們二十五那夜一仗,徼幸不死,此身原是由鬼門關逃回來的。天天心裡總嵌著一個死字。就使今天槍斃,這幾個月已是多活的了,還有什麼不滿意。只恐參謀長到了那邊,由不得自己分辯,仍和我們一併槍斃。可憐你大戰這夜,還在家中高臥,命中原本不應吃這衛生丸的,此番卻要做一個屈死孤魂,死在陰間還不免要到枉死城中走一遭呢。」

  晰子聽說,不覺打了一個冷戰道:「你休胡說,你們的來意我知道,無非想弄幾個錢用用。須知我不是富翁,乃是一個寒士,一家數口,度日艱難,你看我身上穿的衣服,都是破爛舊衣,還不如你們穿的,可知我的境況,也和你們相仿佛,哪裡拿得出錢呢。你們當兵的,都是英雄好漢,請你可憐我些,另外去找別人罷。」

  晰子這幾句話,原想裝窮,令郝華等,當他真貧苦,不向他要錢。不意那郝三、華四聽罷,反哈哈的一陣大笑道:「參謀長不必太謙,我們曉得你現有女婿遺傳的數萬家資,新近還買地造屋,何必自謙到這般地步呢!況你參謀長,化四五千塊錢,無異九牛一毛,我等弟兄,卻已受惠不小,將來回家,骨肉團聚,誰不感激參謀長的恩德呢!」

  晰子聽了,暗暗納罕,心想我的底細,緣何被他知道。但是既已叫穿,也就無可抵賴,只得說道:「二位既知這筆錢是小婿的,可知不是我自己所有,如何可以替他花費呢?你們倘若只要百十塊盤費,我或者可以代你設法。現在你要我五千塊錢,教我怎麼擔當的起。」

  郝三搖頭道:「五千塊,少一個不行。因我們現今欠的債,差不多有二千塊,還須外加回籍盤川,少了是不夠的。」

  晰子道:「你們二們不必這般固執,我想送你二位各人一百塊錢,大約也夠用了。至於別的朋友不如教他們各自設法,豈不兩便。」

  郝三搖頭道:「這個不行。弟兄們會舉我們二人做代表,我二人便帶著全體性質,豈能圖自身得利,將全體忘在腦後,將來豈不被眾人吐罵。請你不必再說這個,我們非得要求全體滿意不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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