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歇浦潮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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運同笑道:「你放心罷,製造局中大不了只有五百個北兵,昨夜我軍派出五千人,以十敵一,雖然攻他不下,适才我聽得總司令說,今夜決調全軍攻擊西局門,另抽五百人抄望道橋攻東門,叫做聲東擊西之法,以分裡面兵力。聽說我軍共有二三萬,差不多用五十人,去打一人,難道還怕不成功嗎!不過今夜這場打,一定比昨夜更為兇猛,昨夜城裡城外,不是有許多房屋人口被流彈轟壞的麼!今夜我們城內萬不能住,必須將眷屬趕緊遷往租界旅館中,或是親戚家暫時耽擱。适才我出來的時候,天才發白,已見許多人家預備搬場,現在想必搬的人更多了。事不宜遲,遲了恐雇不到車輛。這件事倒是你我極要緊的事,至於大局如何,暫時可以不問,必須先顧全了自家性命才好,你道是不是?」 晰子斂眉道:「搬場我也有此意,不過你我費了千辛萬苦,弄來的地皮,造了新房子,還沒住過一天,就給他炮火轟毀,教我如何捨得?」 運同道:「那也沒法,究竟轟毀不轟毀,也不是一定的。況且性命和房子比較,到底性命的價錢貴些,我勸你快快打定主意,早些搬罷。橫豎這裡開了戰,也用不著調查什麼鳥事,我可馬上就要走了。你不走我也要失陪咧。」 晰子歎了一口氣道:「走咧走咧!」 不表二人回去搬家。再說使仁正與一班科員講得高興,壽伯進來,見了他問道:「宋連長,貴部昨夜折了多少人?」 使仁答道:「昨兒我們派在前鋒,因軍火完了,由後隊接替。最猛一仗,並未參與,所以只折得四五名兵士。」 壽伯點頭道:「很好。今兒你們軍火必須帶足,少停我開單給你往軍械處,比昨夜多領一倍子彈。因今夜總司令決調全軍進攻,不得手誓不退兵。昨夜因各營連隊而進,被敵兵探海燈照見,容易開炮轟擊。今夜改變戰法,分數十小隊前進,使敵兵無從開炮。好在你們昨夜路徑已熟,今夜不必會齊大隊,到半夜子正,自向原路進攻便了。」 使仁領命,又往軍械處取得子彈,車回本部分發眾兵,告訴他們,今夜還須進攻。眾兵聽了者不願意,有個最倔強的說:「他們總司令部,只曉得張空口說白話,怎樣盡力進攻,不破不休,他們自己坐在高樓大屋中,知道什麼,我們卻要拚性命前去打仗,究竟槍炮的彈子是鋼的,況在火藥中燒得鮮紅,人的身體是皮肉做的,那能和鮮紅的鋼鐵相鬥,就使被我們攻了進去,我們當兵的出生入死,依舊是一個小兵,他們坐在家中開開口的朋友,便可以升官發財。我們誰不是爹娘十月懷胎生的,犯不著丟了性命替別人博榮華富貴呢。」 使仁聽了,深恐他們一倡百和,擾亂軍心,也不做聲,在腰內拔出手槍,指著那人心口,砰的一聲響,那人應聲倒地,手足略略敲了幾顫,頓時一動也不動了。眾兵大驚失色。使仁自己心頭也突突跳個不住,大聲對一班兵士道:「你們聽著,大凡當兵的,都要服從長官命令,方能上下一心,所向無敵。倘若各人存了一條意見,先把權利之念放在前頭,還成什麼軍隊。他們北軍只有五百人,昨晚竟能戰退我們五千餘人,也因他們同心協力,我軍軍心不固之故。這人口出妄言,不聽指揮,揮軍法應該處死,你們大家以後務必聽從軍長的命令,如有違犯,請看這人的樣。」 說時聲色俱厲,眾兵都不敢做聲。使仁教人把屍身拖往外間空地上,等紅十字會前來掩埋,自己一個人盤算,北兵炮火這般猛烈,倘走昨夜的原路,想必大兵也走這條路,敵兵最注意的也是這條路,那只探海燈,便是敵兵的眼目。倘走這條路上,一定逃不過探海燈光,那時料必仍與昨夜一般,手還沒動,就被他們一陣大炮,打得昏天黑地。适才司令部命我分隊進兵,我不如抄他們不注意的荒田中小路前進,或能轉到敵兵背後,殺他一個措手不及。若能奪得製造局,此功不小 主意既定,就在炕塌上和衣而睡,預備到晚間精神充足了,建立奇功。不意他在裡面睡的時候,他手下一班兵士,卻在佛殿左右紛紛議論,因被使仁打死的這個兵士,在未投軍的時候,是他們同輩中一個領袖。他說一句話,數十人沒一個敢不依他的。他平時做慣了頭兒腦兒,故在使仁面前,一時忘其所以,露出本來面目,被使仁一手槍打死。他這班夥伴,未免心不甘服,當面雖未做聲,背後相互議論,說他自稱司令,打仗時比別人逃得更快,我們大哥适才一片話,並沒講錯。就算挺撞了他,也罪不致死。況且我們昨夜,誰不是挨了整夜的辛苦,到今朝還要給這個好模樣我們看。我們投軍,原為著要吃碗現成飯,誰曉得國家不國家,他既殺了我們大哥,我們今夜非得替大哥報仇雪恨不可。 外間兵士含毒欲發,裡面使仁睡興正濃。他夢中還率兵抄小路襲擊敵軍後路,槍聲一起,敵兵膽落魂銷,大軍乘虛攻入,由他奮勇當先,斬關劈鎖,長驅入局,手執大旗,登高一呼,四面皆應。不期腦後飛來一顆流彈,恰在他當頭一擊。啊呀一聲醒來,始知做了一場大夢。看天色已近黃昏,即命人做飯果腹,預備出發。這夜本定十二點鐘開始攻擊,不道九點多鐘,已聞西南方槍炮之聲雜作。使仁知道今天分隊進攻,大約有幾個小隊性急先進,被局中瞥見,所以開炮拒敵。自己今夜走小路,比大道略遠,理應早些出發。遂令眾兵整隊出廟,一路上開正步出了西門。見劉字軍又在道旁排列,使仁等想起早上這件事,都不免望而生畏。這班劉字軍曉得他們是上陣去的,卻很恭敬,舉槍為禮。 使仁命眾兵開步快走,疾行過了斜橋,下令散開隊伍,只揀小路各製造局方面進發。斜橋以西,雖有幾條小路,但都是田道。使仁等也不管踐踏田中菜蔬,得路便走。遇著小河跳不過的,爬過走,瞎走了一陣,漸近戰地,頭頂上時有流彈飛過。使仁高叫眾兵士留心,話猶未畢,一個落地開花,在離他們數丈前面的田中炸裂,紅光四射,接著背後轟天一聲響,又是一個開花彈。使仁嚇得魂不附體,大叫你們快些伏在地下,提防開花彈又要來了。他自己本走在最後,號令一出,前面這班兵士,沒一個肯聽他說話伏地避彈的,反不約而同,一齊回轉身來,各把槍口擬著使仁,齊聲道:「你身為司令,這般貪生怕死,還有甚面目教人服從你的命令。适才你屈殺我們大哥,我們現在替大哥報仇,先殺了你,再去殺敵。」 說罷,數十枝槍一時併發,可憐使仁口也沒開,被他們一陣亂槍,打得七穿八孔,登時倒地身死。眾兵見大仇已報,各把槍枝拋棄,脫去號衣,分頭逃散。這一枝兵,就此無形消滅。 還有別路民軍,雖然人數眾多,無如昨夜一戰,士氣已奪,他們以為北軍都是三頭六臂,放出來的槍彈,皆有眼珠,所以自家人馬,雖然十倍於他,仍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。今番出隊,沒一個不提心吊膽,怕在前頭。而且這班南兵,又有一大半是新招的當地窮民苦力居多,不但沒臨過大敵,更有一班人都有妻子家室,白天聞得晚間便要上陣,知道凶多吉少,兒啼女哭,死別生離,先把一顆心弄得又酸又碎,仿佛閻羅王已下了請帖,一座製造局便是枉死城,走一步路,便去死近一步,一路上還有什麼軍歌慷慨,軍樂洋洋,只有短歎長籲,垂頭喪氣,都想得一個空兒,乘隊官不留意的時候,棄了軍裝,逃之夭夭。便是祖宗的陰功積德,故而數萬人未及戰地,已逃去十成之二。試想軍心士氣,如此不振,雖有十萬之眾,亦何濟於事。北軍今夜設備更密,鐵路兩旁,都架有機關槍炮。民軍前鋒,也不似昨夜那般大意。用沙囊掩護相持多時。後來北軍見南兵愈來愈多,知難久敵,且戰且退,複回防禦戰濠之內。民軍蛇行進逼,將及濠溝,被北軍機關槍射擊,不能前進。後隊民軍,拖來幾尊大炮,向局內開放,有一顆開花彈,在北軍戰濠內炸裂,機關槍略一鬆懈,民軍奮勇衝鋒,搶過戰濠,北軍紛紛敗退。 這時候浦江中自號中立的兵船,見北軍失利,忙即瞄準南兵,連開數炮,南兵退走不失,自相踐踏。北軍炮隊,也竭力轟擊。民軍轉勝為敗,死亡逃散,一半有餘,那班劉字軍,初聞民軍得手,也拔隊前進。不意走到半路上,被敗兵一沖,又被開花炮一陣打,打得他們魂膽俱銷,回頭拚命奔逃。這一逃直逃到十六鋪外灘,被法界守兵截阻方住,檢點人數,已失去不少。自此一班人始知劉字軍虛有其表。總司令部連得敗耗,那班辦事員都焦急非常。晰子、運同兩位調查員,將眷屬遷往租界之後,因滿腔心事,夜不能眠,相約到樓外樓看戰。見西南方紅光燭天,以為南兵一定得手,私相慶倖。次日天還未明,急急奔往司令部道賀。因他們是調查員,倘若去得遲了,未免被人議論他們消息不靈,將來論功行賞,恐輪他們不著,故而加早前去。豈知仍然大失所望,總司令愁容滿面。 晰子等也後悔無及,深悔不安分守己,做一個中立派。看情形南軍失敗,可以十拿九穩。自己附從他們,名字已落在花名冊上。將來按名拿辦,亂黨二字,自然無可推卸。但自己如其真有革命思想,倒也罷了,無如他二人的本意,不過趨炎附勢,爭榮奪利,世間類似他兩人的很多。偏偏他兩人無緣無故,弄了一個殺頭的罪名,如何情願。因此晰子想起平時素號深謀遠慮,恰在這一層上失了把握,欲免殺身之禍,除非隱姓埋名,逃往別處。像司令部這班人,原是逃亡慣的,看事情不得了時,無妨一溜煙向外國一跑。自己在上海,好容易東演說西開會,弄成今日的名望,如今為這件事上,不但將名望拋卻,還要將產業丟棄,豈非一失足成千古恨。想到這裡,幾乎哭將出來,含淚對運同道:「老衛,你看我們還是打點逃走呢?還是等北軍前來捉去槍斃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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