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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嚴氏道:「她因适才洗衣裳洗的乏了,才往房中休息,你自己進去看她便了。」

  鈴孫本是走慣的,登登登奔到翠姐房中,翠姐橫在床上,想起自己滿腹心事,竟沒個人可以告訴。一般鄰家姊妹,年紀和我相仿的,去年適了人。小的一個,聽說下月也要出閣。現在他父母幫著他置辦嫁衣,何等興高采烈。自己不知前生有何罪孽,被造物所忌,顛倒至此。一念及此,不禁流淚滿面。忽然有個人直沖進房,倒把她嚇了一跳。仔細觀看,才知是她未婚夫鈴蓀。她和鈴蓀素以兄妹稱呼,此時恐被他看出面上的淚痕,忙裝做倦眼惺忪模樣,兩手在眼角上一抹,趁勢拭去淚痕,一翻身坐起,強作笑容道:「鈴哥哥,你嗎!我險些兒被你嚇了一跳。」

  說時見鈴蓀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紙包,知道又是買來給她吃的酥糖。鈴蓀知道翠姐愛吃酥糖,每來必帶此物。翠姐見了,暗說:唉,你休這般高興了,誰還願意吃什麼酥糖,大約你還未知昨兒這件事,倘若知道了,不知要灰心到怎樣呢。想到這裡,心中一酸,覺得兩眼眶中的眼淚,就要流將出來。翠姐恐被鈴蒸看見,慌忙仰面含住眼淚,假意說:「阿喲,天色又黃昏了。」

  翠姐雖然這般生心,豈知鈴蓀早已知覺,昨日咸時回家,本因鈴蓀在旁,不過將自己和運同所講的語,告訴嚴氏。及至夜來睡到床上,始把日間運同要求各節,一一對他老婆說了。鈴蓀本與他們父母前後房住,床背對著床背,中間只得薄薄一層板壁。這夜恰值他未曾睡著,所以他二人的說話,都被他聽得明明白白。他自己也不免盤算了一夜,頗以為父親這件事,幹得忒煞魯莽,不該和丈人親口談判,理應教母親向丈母商量,再向丈母對丈人斟酌,那才容易鬥筍。如今事已決裂,別無他法,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懇。不過翠姐能否願意,還未可知。好在自己與她素不回避,不如明兒先去試探試探她的口氣,再作道理,故他今兒買了二百文豆酥糖前來,本打算一見面就和她開講此事,豈知見了翠姐,又覺這件事羞答答的很難啟齒,只得換一句話頭道:「翠妹妹,适才娘說你洗衣裳辛苦了,當真嗎?」

  翠姐道:「果然洗了一盆衣裳,有些骨節酸痛。」

  鈴蓀斂眉道:「我從沒見你洗過衣裳,你為何今兒愛做這個粗活,這個本不配你做的,下回別洗罷。」

  說著將紙包解開,折散一包酥糖說:「這酥糖是大馬路老大房買的,說有香焦在內,滋味很好,妹妹你嘗嘗罷。」

  一邊說,一邊先拿半塊自己吃了。翠姐心緒萬千,那裡還吃得下去,搖搖頭說:「你吃罷,我不吃這個。」

  鈴蓀驚道:「你為何不吃?莫非因我吃了,你生氣麼?讓我吐掉就是。這半塊你非吃了不行。」

  說著走到痰盂旁邊,吐了一陣。翠姐不敢拂鈴蓀之意,忙說:「我吃我吃。」

  便在紙包內撮了少許糖,放在口內。又見鈴蓀嘔吐作態,不覺嫣然笑道:「你吐什麼?誰生氣來?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氣了。」

  鈴蓀應聲不吐,一回頭見翠姐笑容未斂,面上兩個酒渦兒,深深印入雙靨,瓠犀微露,星眼流波,比之畫中美人,猶多一重生氣。鈴蓀好不心醉,暗想我不知何日能得與她如願以償,料她此時還未知她父親的野心,倘若告訴了她,不知要怎樣的失意,我不可在她歡喜頭上,傷她之心,因而隱忍不言。翠姐見他含笑望著自己,心知他正在歡喜,也不敢將消息洩漏,令他失望。兩個人各存憐惜之心,牢守秘密,面上都堆著笑容,心中各具一種說不出的苦處,彼此默對多時,鈴蓀才告辭回去。一日夜盤算的話,始終悶在肚子裡,沒敢出口。鈴蓀走後,翠姐想起他待自己的好處,又流淚不已。嚴氏喚她吃晚飯,她推說豆酥糖吃飽了不吃,其實她只吃得一撮,嚴氏那裡知道。到第二天,翠姐忽然頭疼發熱,但她終不肯教他父母看出有病,仍強掙起來,幫她娘操作,又把剩下的半盆衣服都洗淨了。

  大凡有病的人,最宜靜養,再忌吹風,這是中國醫道上的舊話。換了外國醫生,可就大不相同。他們說身子不爽,乃因血脈停滯之故,須多作運動,更宜吸收新鮮空氣。然而中外體氣不同,中國人終以服從中國醫生的說話為宜。這天翠姐因操作過勞,洗衣時又在天井中受了風,到夜寒熱交作,呻吟不已。嚴氏恐她舊疾復發,問她可要請個醫生吃劑藥,翠姐回說無須。不意隔了一天,病勢更劇。

  翠姐本欲瞞過父母,奈身子不由她做主,竟無力起床。睡了一天,運同夫婦頗為著慌,請醫生替她診脈。但醫生的能為,只能治身病,治不了心病,他診出翠姐感受風邪,用的自然是祛風去邪之藥。連服兩劑,非但毫無效驗,而且病勢更為沉重,每天只吃淺淺的一碗薄粥。翠姐自知病重,仍不肯告訴父母。有時問她,總回說比前天好些。不過她自己也未嘗不盼望病體早愈,因她還耽心鈴蓀若來探望,見她病了,不知要怎樣憂悶。幸得鈴蓀一連三天沒來,翠姐倒反以不見他為樂。因為見了他,又惹愁悶。但她雖然不見鈴蓀,然而胸中愁悶,實不曾有一時一刻放懷,所以病狀有增無減。初還發寒發熱,繼以咳嗽終宵。她身軀本來瘦似黃花,此時已比黃花更瘦了。講到鈴蓀不來望她,也大有苦衷。他自那天回家之後,頗懊悔自己不該不告訴翠姐,彼此也可商量一個融解之法。若讓二老相持不下,終非了局。第二天又一想,仍以不告翠姐為妙,因她素來多愁多病,如若知道此事,不免又要傷懷,故而連自己都不敢到衛家去見她,深恐自己粗心大意,偶不小心,露出了口氣。翠姐聰明人,不難揣摩出來,反害她無端耽憂,倒不如少與她見面的為妙。

  隔了幾天,鈴蓀悶不可耐,覺得這件事,惟有告訴翠姐才好,因告訴了她,雖不免惹她一時愁悶,但愁悶不過一時,若將婚事早一日解決,便可早一日稱心如意。若我自己悶在肚內,一輩子無解決之望,這一腔愁悶,豈不要永掛心頭麼!故他這天公畢,又興匆匆向衛家而來。見了嚴氏,始知翠姐臥病在床,鈴蓀好不著慌,急急奔到翠姐房中,見她擁被側臥著,雙目緊閉,眼眶深陷,幾天沒見,面上瘦減許多。鈴蓀以為她睡著了,站在床前,不聲不響,不敢驚醒她。眼望著她面上,心中自忖,她這樣子,若到了我家,我便可早晚服侍她,也不致丟她一個人獨臥房中。偏偏她父親從中作梗,爭論聘禮,令我兩個本能相親相近的人,無端不能親近。就是我隔幾天來望她一次,也因從小習慣,似乎特別通融。倘若來得太勤,就不免被人笑話。但她病到如此模樣,教我一天不來望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想到這裡,鼻孔中一陣發酸,眼眶內不知不覺,流出兩行淚來。翠姐本未睡著,閉目聊以養神,聽床前唏噓作響,徐徐睜開眼來,鈴蓀急忙拭淚,已是不及。翠姐見鈴蓀流淚,知道為著自己有病,故而傷心,一時頗感鈴蓀用情之厚,不禁兩淚交流,鈴蓀肚子裡要說的話,見翠姐有病,再也不敢出口,用手帕拭幹了眼淚道:「翠妹妹,你幾時病的?我實因不曾知道,不然早早來望你了。」

  翠姐也在被角上擦去淚痕道:「我沒什病,不過傷風咳嗽而已。」

  說到咳嗽,頓時咯咯嗆將起來,掙起身意欲吐痰,鈴蓀慌忙拿起痰盂,雙手捧著,讓翠姐吐了一口痰,重複放下。翠姐見鈴蓀用情周密,心中感激萬分,不禁又淚流滿面。鈴蓀此時,才見翠姐流淚,自己雖欲強歡勸慰,無奈歡喜都由心坎上發生,在傷心的時候,任你有千斤大力,也強硬不得。他此時面上雖裝作笑容,眼角內早有兩顆亮晶晶的水鑽,直滾出來,哽咽道:「妹妹,你傷心什麼?」

  翠姐此時本欲將一腔心事告訴他聽,令他不必再將深情厚意,用在自己身上,也不必再來這裡。因自己雖然愛他,但父母拘執俗見,一時未必能夠酬他夙願,一往深情,等於虛擲,倒不如盡心商業,或能積起錢來,遂了父親的要求,就可早諧好事。又見鈴蓀也在傷心,暗想自己因此事憂鬱成病,他若得知此事,也竟鬱出病來,豈不是自己言語不謹之過。自己一身不打緊,他還有父母靠他吃飯,非同小可,思前顧後,仍然不敢開口,只哽咽著說:「我沒傷心,哥哥你倒傷心了。」

  鈴蓀還要安慰她幾句說話,但不知該用那幾句話安慰她。兩個人淚眼相對,半晌無言。忽聞腳聲漸近,鈴蓀知是嚴氏來了,深恐自己流淚被她看見了嘲笑,隨各翠姐告辭道:「妹妹好生將養,我明兒再來看你。」

  翠姐點點頭。鈴蓀走到房外,果見嚴氏迎面而來,見了他道:「鈴官何不吃了晚飯再走?」

  鈴蓀道:「我從書坊中出來,還未回家,恐娘在家中盼望,故須早些回去。」

  嚴氏道:「你妹妹有病,明兒你得空再來望望她。」

  鈴蓀答應著,走出大門,心中好不傷感,暗想翠妹這樣一個人,若生在富貴之家,不知要怎樣的綺羅供奉,有了病更不知要請多少大夫診治,用多少女使相陪,可恨老天偏偏將她這絕世麗人,生長貧家,粗服素餐,已足磨壞她的嬌皮嫩骨,何況有病又不替她延醫服藥,丟她一個人冷清清的睡在房中,怎不教她生生苦殺。雖然她生在富家,就未必能和我這貧家子相配,但我寧可不匹配她這麗人,很不願意為著自己貪得一個麗人之故,累她委屈至此。心中想著,不覺已到家內。咸時夫婦見他面色灰敗,問他可有什麼不快?鈴蓀不答,呆呆的坐了一會,連夜飯也沒吃得下肚,先鑽入被窩中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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