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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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晰子聞言,猛吃一驚,對運同看了一眼,意欲請他減少些。還未開言,律師又道:「如欲取消亦可,只須起稿費和問話費五元。若你們不願意預付經費,須待達到目的之後再付的,另有一種辦法。不過要英洋五十元,不能減少。如目的達不到,可以無須化錢。這三條辦法中請你們隨意揀一條便了。」 晰子暗想:取消固然不可,若要預付十兩銀子,芝璜萬萬拿不出來。教我拿出來,未免有些兒肉痛。好在他有第三條辦法,雖然價錢貴些,卻可由芝璜分得的這筆錢裡頭扣除,羊毛出在羊身上,自己不用破費分文,有何不美。主意既定,便說:「遵照大律師第三條辦法便了。」 律師大喜道:「我信中約梅芝清後天十點鐘到此回話,最好你們同梅先生也來一趟,以便當面解決。」 晰子、運同二人都不敢與梅芝清照面,彼此一商議,說還是讓芝璜一個人來罷。律師道:「梅先生獨來亦可。這封信我少停一準發出便了。」 晰子等不便久坐,連稱費神出來,仍把芝璜送到咸時家安插,害得咸時夫婦,日夜不寧。雖然著意提防,怎奈一個賊留在家中,房門又被他除去做了板鋪,前後沒了關攔,偶不小心,又被他偷去一隻銅杓。咸時反悔無及。隔了兩天運同早起到咸時家喚出芝璜,伴送到甄律師事務所門口,運同命芝璜一個人進去,自己卻在對門一家小茶館中泡茶等候。芝璜一個人走到甄律師寫字間內,芝清已和律師辯論多時,他說昔者文王發政施仁,必先於鰥寡孤獨四者,我家貧親老,室如懸磬,茅屋一椽,僅蔽風雨,所值幾何。彼芝璜者,吾伯之劣兒,梅氏之敗子也。放逐已久,曩年曾屢向我母子索錢,因其貪得無厭,故而擯之門外。彼小人之心,固如水銀瀉地,無孔不入者,先生何必為虎作倀,創為瓜分之議,忍令小人得志,而使無辜之氓,流連于道路乎!」 律師聽了這篇說話,覺得比六法大全更為難解,一時竟回答不出,只說這是法律上規定,遺產為當事人應得之權利,不能受他種侵害的行為。少停梅先生來時,你不妨和他當面磋商辦法。如仍不能解決,我惟有依法起訴,聽諸法庭裁判而已。芝清猶欲申說,律師正色道:「我這裡辦公時間甚促,梅先生如欲以言語責難,須承認每點鐘五元之代價,否則請勿多言。」 芝清聽得滿肚子氣漲、憤憤不作一語。恰巧芝璜來了,真所謂仇人相見,分外眼明。芝清霍地站起,手指著芝璜道:「你好,你好,你打算和我分家嗎?你不想想當年你娘在的時候,你偷出去賣掉的字畫書籍衣服什物,價值何止這一間房子之數,因你自己作孽作得太多了,所以你娘才將你送到改過局去,你娘也為你氣死,殯葬之費,也是我典質了衣裳才得辦妥當的。你如今不懺悔懺悔自己的罪孽,反打算和我分家,難道這一間房子,你可以拆半間去麼?」 芝璜聽了,覺得這些說話,果然講得一些不錯,祖傳產業,被自己敗去的著實不少,不過此時究極無聊,還能講什麼良心,便冷笑一聲道:「我也不和你提什麼舊事,你現在日子過得很舒服,可曉得我在外邊討……」 說到這裡,猛然想起晰子叮囑他,在律師面前不可露出討飯這句話,疾忙改口道:「可曉得我景況苦得了不得,虧得眾朋友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請這位大律師幫我出場,房產務必平分,雖然房子不值錢,還有地皮也值到四五百塊錢,我多不要,少不要,只要二百塊錢,你拿了出來,萬事全休,立還你憑據,以後永不找你說話。若不拿出來,就和你公堂相見。豈有長房長孫,輪不到分祖父遺產之理。」 芝清聽說,氣得渾身索索亂抖,一時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把平日一副文縐縐詩雲子曰的工架,丟到九霄雲外,一伸手便將芝璜一個嘴巴,打得昏天黑地,喝道:「放其大犬之臭屁!」 說罷,又是一個嘴巴。講到芝璜的氣力,本比芝清大出幾倍,但他久當乞丐,兼作偷兒,常被巡捕等人毆打,已成一種挨打不還手的習慣,此時被芝清打了兩個嘴巴,並不還手,只高叫大律師救命。甄律師看得不平起來,格開芝清道:「現在你犯了鬥毆行為,屬於刑事範圍。況你毆辱兄長,律應加等治罪,有本律師為證,梅芝璜先生休得著慌,包在本律師身上。不但可以達到目的,而且還能治他一個應得之罪。」 芝清聽他講出法律,不覺著起慌來,心想昔公冶長非其罪,還不免身在縲絏之中,何況芝璜雖然如丹朱不之肖,然而究系我的兄長,我今親手打了他,罪有應得,至於他向我分產,於理並無不合,就使告到公堂,也不免要平均分配。況他有律師上堂,已多占一分面子。我又沒錢延請律師,就和他打一個平面官司,也吃虧不少。況我又有毆辱兄長的行為,一吃跌如何得了?心中想著,不勝耽憂。律師早已看出他的神色,從旁說:「芝璜先生要求的條件,並不太苛。芝清先生若能答應,我還可勸芝璜先生顧念兄弟之情,將毆辱一事免議,不知芝清先生意下如何?」 芝清聽了,覺得答應又不好,不答應又不好。答應了,那裡來這二百塊錢。不答應,又恐甄律師認真起訴。想了一想道:「請大律師寬限一兩天,我自己不能作主,須回去和老母商議了再行奉報。」 律師准如所請。芝清回到家中,將自己和律師接頭一切情形,對老母說了。老母好不氣惱,痛駡律師喪良心,欺我們窮人,讓我死到他家去,不怕他不買棺材我睡。芝清勸她息怒,又將利害講給她聽說:「朱子家訓有言:居家戒爭訟,訟則終凶。因分產打官司,往往有兩造都弄得貧無立錐,做官的卻可大獲其利的。我們這一點兒房產,雖不在官場眼內,不過他有律師上堂,我們若不請律師,官司准輸。若請律師,只恐連頭搭腦,還不夠律師上堂的使費。倒不如爽爽快快,給他二百塊錢為妙。」 老母聽說,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輕易說二百塊錢,這二百塊錢從那裡出產呢?」 芝清一聞此言,也就頓口無言。他老母嘆息道:「都是這房子害人,早幾年我若將他賣了,把錢給你娶了媳婦,料他此時也不能教你把老婆賣了分錢給他的。」 芝清聽到這裡,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說:「那天隔壁汪先生曾說起要買我家的房子,不如將房子賣給了他,極少也可值五百塊錢。給了芝璜二百塊,我們自己還有三百塊錢可多,雖然自己不免借房子居住,但只消花一兩塊錢房租的地方,已可住得下我娘兒兩個。三百塊足夠支持十五年,到那時或者兒子得意了,何患不能自起第宅呢。」 老母聞言,也無他話,只說當時你我已回絕了他,如何再向他開口。芝清道:「那也沒法,事到其間,還顧什麼面子,讓我自己過去和他商議便了。」 說著便走到晰子家中。這時候晰子正一個人獨坐書房中盤算,不知律師這封信有無效力?梅芝璜兄弟接頭之下,能否和平解決?如若梅芝清不肯答應,免不得興起訟案,那時芝璜一定拿不出律師費,要我花錢給他們打官司,可就有些兒犯不著了。但看今兒能定局的最好,如其不能定局,只可自己認晦氣,白貼幾趟腳步,滅去了這條妄念。橫豎芝璜食宿之費,有運同的新戚承當,我自己並未費掉分文。事情若不成功,料他也不能開口向我算帳呢。心中正想著,忽見一個人影在他窗外探頭張望。晰子當是衛運同來了,便道:「運同,大事如何?」 窗外那人答應道:「是我。汪先生你現在有空嗎?如若貴忙,少停再來奉候。」 晰子聽聲音有異,始知不是運同。舉目一看,見就是隔壁的梅芝清,不覺呆了一呆,暗想他到此則甚?莫非知道芝璜是我串出來的,找我過不去嗎?哈哈,你是個寒酸,我乃堂堂會長,你若和我碰釘子,真的是以卵投石,自不量力了。當下冷冷的答道:「原理是梅先生,請進來罷,我正要和你說話。」 芝清聞言,暗吃一驚,心想他找我說什麼話?隨即應聲走進書房裡面道:「不知汪先生有何話說?晰子暗道不好,自己講話太不小心了,他還未將來意講明,我也用不著和他說甚別話。隨笑答道:「並無他事,我要問問梅先生,學堂中有無餘額,意欲舉薦幾個小學生,拜投門下而已。」 芝清聽晰子肯薦學生給他,不覺心花怒放道:「這個再好也沒有,敝館不比現今一班新法學堂,限定什麼學額,昔者程門立雪,馬帳承風,我夫子設館于杏壇之上,門弟多至三千余人,可知古聖賢志在傳經,以多多為益善,所以敝館亦不限定學額,請汪先生極力舉薦,無論男女長幼,兼收並蓄,小弟自當盞心教授,刻苦加功,以答盛意于萬一也。」 晰子笑道:「如何甚好,待好商明前途,再來覆命便了。不知梅先生大駕到此,有何見教?」 芝清覺得賣屋這句話艱於啟齒,只得長歎一聲,先把那不肖堂兄請律師逼他分產,硬要他二百塊錢,自己無力應付等情,一一對晰子說了。末後講起日前曾聞汪先生談及要購買我家房屋,當時並非故意留難不允,實緣祖宗基業,做子孫的在尚可保存之際,理該保存。現在事出無奈,惟有將房屋變賣,以免訟累。請汪先生給我一個適當價錢,我等無不從命,晰子聽說,喜出望外,暗說有趣,不道這件事弄得如此湊巧。現在他既親自投到我這裡來,我卻不能一口就答應他,必須先和他多方留難,然後好用大刀闊斧,殺他一個暢快。想罷故意把眉頭皺了一皺道:「啊喲,可惜你來得太遲了。若早三天工夫就好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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