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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晰子連連稱謝。運同告辭回家,一路思想晰子數年前,與我一般寒酸景況。他有一個女兒,我也有一個女兒,並且還是同年生的,他女兒攀親時,我女兒早已有了男家,講家產也是我女婿的比他女婿的多,他好僥倖,他的女婿不多幾時便沒了父母,帶著钜萬家資,依靠丈人,後來索性連本身都死了,讓晰子不費吹灰之力,只難為他女兒熬苦守節,自己卻安享這數萬資財,如今居然買地造屋,何等適意。偏偏我那倒運的女婿,非但自己不死,而且父母雙全,所有的十餘萬家產,也因他父親營業折本,虧耗殆盡。就使現在能步晰子女婿的後塵,不惜犧牲一家性命,造化我丈人,可憐已晚了幾年。當年若能和晰子家女婿調一個頭,我衛運同早已擁資數十萬,也不致幫人家跑腿,混幾個錢兒過日子了。心中想著,好不惱恨。回到家了,恰值他那親戚也來找他,在書房中坐待多時。這親戚姓秦,名咸時,是運同的聯襟,而且又是他未婚婿之父,以聯襟而兼作親家。在數年前本是很莫逆的,因咸時那時還開著一爿木行,一家錢莊,手中確有一二十萬,只生得一個兒子,名喚鈴蓀,常隨著母親嚴氏,到運同家來。嚴氏見運同的女兒翠姐,生得玉雪可愛,戲對他妹子說:「把你家翠兒給了我家鈴兒罷。」

  他妹子笑答道:「只恐高攀不上。」

  這原是一句戲言,不意運同在旁聽出了意思,心想咸時富有資財,所生一子,我雖和他連襟,名目上固然是個親戚,但究竟在妻屬一面,我沾不著他什麼光,若能將女兒配給他兒子,那時就變作兒女親家,常言生女有半子之靠,我將來攪不過去時,便可向他設法,料他因兒女親家分上,不能將我待虧到那裡去。自己有了成見,隨即親口和咸時提議親事,推說是尊夫人與賤內的意見。咸時素日也很歡喜翠姐,生得眉清目秀,智慧過人,覺得有媳如此,也算不辜負了兒子,況且親上加親,更是一樁美事。雖然運同是個寒士,但自己家私富有,不比一班敗落鄉紳,外強中乾,娶媳婦一定要揀有錢有妝奩的。至於小姐素行的好歹,可以不必過問。及至娶到家來,妝奩固然厚了,無奈這位小姐生長豪門,眼孔太大,驕縱成性,揮霍已慣,見夫家遠不如母家,初則微言譏諷,繼則淩辱丈夫。男家因懼她娘家財勢,又希望她將來肯出妝奩,給丈夫重振門庭,處處隱忍不言,逐把女的縱容得氣焰熏天,不可一世,隨心所欲,揮霍無度。到後來不但將妝奩浪費罄盡,且連夫家的產業也被她敗得精光。這都是貪圖妝奩的壞處,所以我只求娶一個賢慧些的媳婦,妝奩二字,也不在心上。當日回家對嚴氏商議,嚴氏亦有同情。

  回音給了運同,運同歡喜非常,急急請出媒人納彩行聘。這還是十年前事。兩家定了親事,往來更密。鈴蓀和翠姐兩小無猜,但他二人的小心坎中,已知是未來的夫婦,卻也親熱異常,男貪女愛。鈴蓀得了錢,常買些糖果帶往衛家與翠姐同吃。兩家父母,並不禁阻。不意咸時為人雖然豁達,無奈時運不濟。自兒子攀親之後,連年木行虧本,錢莊雖是樁極穩當的交易,因放賬吃了幾處倒賬,又被經手的昧心,私挪客賬,暗下做金子生意,大蝕其本,逃之夭夭。一班債主,都找他東家說話。咸時不得不破產以償,可憐一個家財數十萬的富翁,既不嫖賭,又不荒唐,只因用人失當,數年之間,弄得貧無立錐。自己幸有朋友照應,薦他在某處米行中管賬,每月可得十餘元薪水,家用柴米還嫌不夠,那裡有錢給兒子念書。只得把鈴蓀薦在一家外國書坊中學排字,尚未滿師,每月只有幾塊錢的鞋襪費。

  運同因咸時破了產,心中反比姓秦的加一倍著急,因他預備的泰山之靠,忽然要靠起他來,心中豈有不急之理,也顧不得什麼親上加親,漸漸和咸時疏淡了。有時路上相遇,也不過點頭而過。遇著運同與體面朋友同在一起,見了咸時,睬也不睬。咸時也很知趣,曉得人窮了,身上便有窮氣,若和別人說了話,窮氣難免得傳染過去,累及別人。因此看見運同,有意遠避他些。平時除非運同有事請他前去,不然,也不輕易進他家的門口。惟有鈴蓀得了閑,卻常到衛家去望翠姐。運同的夫人嚴氏,自幼就歡喜他,此時倒也不因他窮了看他不起,所謂丈母看女婿,越看越有趣。見他來了,依前竭誠款待。就是運同自己,雖不滿意于親家。但對女婿也未改常度,只在背後談談秦家近況窘得很,將來女兒過門,如何度日。

  這雖是代他女兒擔憂的話,不意他女兒翠姐,年紀雖只十餘歲,卻也心地玲瓏,工愁善病,曉得男家近況不佳,未婚夫作那排字生涯,進款甚微,要靠此成家立業,著實為難。父親又十分勢利,眼前雖然模模塗塗過去,日後定有一番令人難堪的糾葛。想到自己身世,不免暗暗傷心,漸至面黃饑瘦,飲食少造,手足燥熱,乾咳無痰。父母還當她感冒風寒,請大夫替她診治,也不知她患的是心病,所投無非是祛風去邪之藥,那裡有甚效驗。在咸時一方面,還指望積幾百塊錢,早日替他兒子完姻,了卻一重心願。無如有錢的時候,花費幾百塊錢,十分容易,到沒錢的時候,要積他幾百塊錢起來,可就百倍之難。偶然積了近百塊錢,攔腰裡岔出一樁急用來,又散得精光。天厄窮人,往往如此。所以咸時沒這迎親的資本,不敢向運同談及迎娶。看看兩小的年紀,已長成了,心中急殺沒用。

  這回恰因運同為汪晰子辦那梅姓的房屋之事,知道咸時與梅姓世交,便托他去做說客,未得成功。咸時想趁此機會,替運同出些力,感動他發出一條惻隱之心,不要聘禮,讓他兒女成親,也是一樁美事,因此不惜忍心害理,幫他生出這節外生枝的惡主意,運同就托他尋訪那姓梅的乞丐堂兄。這天運同回來,見咸時已在書房中等他,知道為著梅姓之事,來給回音。忙問這人尋到了沒有?

  咸時笑道:「叨天之福,今兒竟被我找到了。往日有人告訴我在城隍廟中遇見過他,所以我天天在城裡尋找。豈知他已搬到租界上去了,今兒事有湊巧,我們店中由徐州府裝來一批小麥,遭了水漬,店中派不出人,東家教我自己跑一趟,回來從天后宮橋經過,見小梅正在橋上往來,替人拉車子要錢。我看有一些像他,還恐認錯了,沒敢開口招呼。不意他見了我,先向我借錢。我當時意欲將原委告訴他聽,又恐他們討飯的有個化子黨,若被他在黨中一說,不免有老化子教他敲竹槓,生出旁的枝節,故我只給了他兩角錢,並教他明日飯後,在城隍廟星宿殿門口相候,再給他幾塊錢做小生意。他聽了很歡喜,料想明兒決不致失約,親翁不妨邀汪先生和我同去,先會他一會,再設法安插他在一個所在,慢慢的就可依計行事了。」

  運同皺眉道:「你既見他,為甚不帶他同來?倘他明兒竟然失約,豈非又是一樁難事嗎!」

  咸時臉一紅道:「這一層我也想到,只因店中等著小麥的回音,不便耽擱。且帶著個乞丐,在路行走,也不雅觀。想他窮極無聊,有人願意給他錢做生意,未必肯無端失約罷。」

  運同聽說,微微一笑,他心中以為咸時還要裝什麼場面,你現在不是傾家蕩產了嗎,與乞丐相差,只有一級,便和他在路上同走何妨!不過口中卻講不出這句話,只說:「如此很好,明兒飯後,我邀晰子在此等你前來,同到城隍廟去。适才你所花的兩角錢,待事成之後,我教晰子加倍還你便了。」

  咸時連說無妨。運同待他走後,急急趕到晰子家中報信。晰子喜不自勝,極口稱讚運同辦事能幹,將來若逢我們會中更動職員的時候,一定推舉你做會長。運同好生得意。次日,晰子宛如出去拜客一般,鄭重其事,換了一身新衣服,大袖馬褂,墨晶眼鏡,口中咬著枝雪茄煙,一吃過飯,親到運同家中,等候咸時前來同往城隍廟去會客。這天恰值咸時店中事忙,抽身不開。直到三點多鐘,才能離店。運同、晰子二人,都等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好不心焦。又恐咸時失了他們的約,錯過機會,故此都十分著急。好容易見咸時跑得滿頭大汗的來了,運同一見面,就抱怨他作事不該這般懈怠,教你飯後就來,怎的挨到這時候才來,我等你不打緊,可知這位汪先生,他是國民黨第三分會的會長,一天到晚,不知有多少大事,要他辦理,等你這幾點鐘工夫,可不要耽誤他許多大事。說著回頭對晰子道:「無怪晰翁那天聚餐會,會友不到。你因腹饑發憤,當眾演說中國人最不注重信字,外國人約定了幾點鐘,臨時無有不到的,中國人至少須得挨遲一兩個鐘頭,這句話真說得一些不錯,你看眼前就是這話兒的小模範。我雖然自己也是中國人,但也不能不罵中國人太不講道德呢。」

  咸時被運同當著貴客面前埋怨,不由得羞得滿面通紅。倒是晰子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忙說:「那有何妨,恰巧我今天並沒甚事,衛君也休得錯怪令親,想必他也有事,一時不能抽身,現在我們就走罷,別多講閒話,更耽擱時候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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