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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§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氣 釋偷兒會長求情

  裘天敏雖和媚月閣住在一起,當著媚月閣面前,固然是誓海盟山,天長地久,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概。但這班做新戲的,焉能心口一樣。他們目的,原在金錢。雖然媚月閣對於天敏,有求必應,毫無吝惜。無奈金錢這東西,無論何人,見了他沒一個肯知足的,多多益善,普天之下,可有一人因金錢足額,宣佈停止收入的麼!可知金錢與人心,暗藏磁石引鐵的作用,永無脫離關係之望。何況這班新劇家,只有一個婦人的金錢,供給他們揮霍,豈肯心滿意足,自然又瞞著媚月閣,在外間勾搭了下少婦女。可笑這班婦女,仿佛出世以來沒見過男人的一般,當天敏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。有些未能與他相識的,都心熱如火,恨不得一口把天敏吞下肚去。這也是近代女界,閨范不嚴,人心日下之故。

  就中有個名喚玉玲瓏的,乃是迎春坊妓女,也很注意天敏。講到玉玲瓏的人材,原長得不錯,天敏未嘗不心中愛她。只因玉玲瓏有個恩客,很有勢力,天敏知不是他的敵手,只可辜負了玉玲瓏一片盛意,不敢輕於嘗試。你道玉玲瓏的恩客是誰?說來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耳熟,便是前書敘過上海都督府中那位應科長。不過這時候都督府早已取消,這科長頭銜,也隨同消滅。做書的不能將此二字,混作稱呼,他的名字。上文未曾提及,此時不得不補敘一筆。這應科長單名馥,表字桂馨,原系都督心腹。那都督乃是國民黨鉅子,他也自然是國民黨黨員了。不過桂馨為人,生來反覆無常。他入國民黨也不過為著自己飯碗問題。都督府取消之後,他已擁資數萬,原預備麵團團作富家翁,不再與聞外事。無如官運來時,往往出入意外。

  那時忽然有個國民黨的反對派,知道桂馨熟悉國民黨內情,便運動他做一個秘密偵探,專門刺探國民黨的機密,報告北京。這時候北京政府中人,分做兩派,國民黨勢力最大,不過大總統卻是國民黨的勁敵,表面上雖常以和衷共濟為言,暗中卻無一日不張牙舞爪,圖謀挫折國民黨中勢力,以固自己根本。所以各地都派著偵探,而且偵探之外,還有秘密偵探,爾詐我虞,互相伺察,鉤距四伏,防不勝防。桂馨心中,那有什麼一定的黨見。既得反對派的運動,就何妨得錢賣黨,以致上海國民黨的一舉一動,北京政府無不知道。

  講到上海國民黨,乃是一個總名,內中分子極其複雜。北市有個支部,南市又有一個分部,其餘什麼事務所研究會,更不可勝數。皆因上海人最好趨炎附勢,知道現時國民黨勢力甚盛,人人想做一個識時務的俊傑,都以領得一張黨證為榮。紳董如汪晰子、錢守愚等,也組織了個國民黨第三分會,會友大都是舊學維持會同志。只有黃萬卷一人,因守著孔夫子君子不党這句教訓,不肯贊成,未曾入會。但他們這個會,雖然掛著塊政黨招牌,但自成立以來,何嘗有一天議及政治,所討論的無非是某人來滬,預備開歡迎會,某人去世,預備開追悼會。仿佛這個會,專為接生送死而設。

  然而他們的眼光,卻很遠大。以為開會一次,報紙上必然登載一次名字。會開得愈多,外間的名氣也愈大。這樣一次一次的開下去,豈不是極容易出名的嗎。將來自己有了名氣,便可在國民黨中占一個重要位置。遇到選舉議員分派總長的時候,自己就有希望。果能做到議員總長,又可設法運動做大總統。照此說來,自己一生一世的富貴功名,豈不是都由這小小歡迎會追悼會上發生的嗎!因此他們遇著開會時非常高興。

  那一天汪晰子等又預備開一個歡送會,因會員錢守愚將在北京考縣知事,全體職員合公份設筵祖餞,共叫一桌萊,卻坐了十二個人,擠得水泄不通。理事長汪晰子先起立致祝詞,略謂守愚先生此去,一舉成名,為民父母,不但我國民黨同人之幸,亦天下人之幸也。守愚便把幾天前頭掇就的答辭掏出來,朗誦一遍,不外當今大總統澤及草野,開此恩科,使我等書生,又得同沾雨露,守愚此去,倘能托先人餘蔭,青錢中選,自當專心吏治,以報國恩于萬一云云。眾人依例拍過手,才各開懷暢飲。酒至半醋,守愚對晰子道:「當年科舉時代,我們年年上省鄉試,考籃中應置各物,都有一定次序,現在多年不曾用他,所有四書題鏡、味根錄、三場一貫、策學大全等書,昨兒檢點都已殘缺不全,目今要覓這種書,倒是很不容易,未知晰翁府中可有藏著的嗎?」

  晰子連說:「有有,少停這裡散出去,你同我回家去取便了。」

  守愚大喜。散了席,守愚催晰子回家取書。晰子因有事和衛運同商議,運同正在起草一張今日開歡送會登報的底稿,未曾做好。晰子被守愚催急了,只得教運同寫好信,馬上到我家來。一面與守愚同行回家,將幾部書交給了他。守愚拿著書,歡歡喜喜的回去預備趕考不提。再說衛運同與晰子本因選舉運動,意見甚深,無如運同心機很好,晰子有些事竟少他不得,因此不多時兩個人又鬼鬼祟祟,攪在一起。這天運同做好投稿,發出後,急急趕到晰子家中。晰子已望眼欲穿,問運同那話兒怎樣了?運同斂眉道:「你怎的這般性急?我雖然托人明查暗訪,奈一時還查不到那人的下落,不知可曾出碼頭,如若出了碼頭,也很難著手呢。」

  晰子嘖嘖道:「你不是說他做了流丐嗎?流丐原無定處,若果出了碼頭,如何是好?」

  運同道:「我也怕這一著,不過那人雖然流為乞丐,但他究不是老江湖一流,未必能遠離上海。皆因上海地方乞丐太多,而且這班乞丐,又都面目模糊,骯髒不堪,那人在外流落多年,從前認得他的人,至今未必能一望而知,好端端的人,又不能向一個乞丐盤問名姓,務必看仔細了行事,故此性急不得,只可耐心耽擱幾時,日後方有著落。倘你一性急,反教別人手足無措了。」

  晰子沉吟不語。列位,你道他二人因何無端尋訪一個乞丐?自然又存著一種陰謀詭計,做書的一開場就給悶葫蘆列位猜,教看官們納悶,未免說不過去,故此只可借晰翁先生沉吟不語的當兒,敘一個明白。原來晰子家住宅,乃是祖遺之產,地基並不方正,和一柄曲尺相似,大門口極狹小,裡面卻又很闊的,遇著婚喪等事,車轎出入,十分不便。晰子之父,本是一個寒儒,雖明知不便,也無能為力,只可敷衍過去。傳到晰翁手內,他素有大志,久欲光宗耀祖,改造門庭,無奈平日與他令尊犯著一般心病,直到現在,才時來運來,發了一注橫財,意欲將住宅翻造,以了宿願。不過他這曲尺頭的大門,任你翻造,也開拓不出,除非將隔壁那塊地一併收買過來,才能造成一個正式門口。

  隔壁的地主姓梅,也是祖傳產業,小小兩間平房,母子二人住在一起。兒子年已三十餘歲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腹中只有四書五經,讀得爛熟,兩個肩膀找一張嘴,百無所長,只能在家招幾個小孩子教讀度日。他母親差不多已有六十左右年紀,還天天戴著一副老光眼鏡,做些針黹,以補家用,處境雖極困苦。幸有祖傳幾椽矮屋,足蔽風雨,不必另費房租,開消只須日用一項。更兼他母子二人,十分儉樸,布衣淡飯,自得其樂,所以不盈不絀,年年如此,反比一班來千去萬,偶然周轉不靈,急得比死還難受的適意多多。晰子因要買他這塊地,不惜以會長之尊,親自折節下顧這姓梅的家中,與他商議。不意姓梅的讀書人,有股腐氣。一聞此言,把腦袋搖個不住,說:「這這這個如何使得。先人基業,焉能出賣與人,死後何以對祖宗於地下乎!請汪先生免開尊口也。」

  可他老母在旁聽了,也以為自己還虧住著自家房屋,倘然賣了,暫時雖有數百元可得,不過沒了住屋,仍不免要租借別家房屋居住,每個月的房租加了上去,數百元能夠幾年開銷,到那時反弄得錢屋兩失。況且自己當年,因兒子未娶媳婦,也曾想賣了房子為他成親,只愁一花房錢,進款就不夠開銷,所以捺到現在,早若肯賣房子,此時孫子也四五歲了。為的不肯賣房子,故兒子至今,還是光身一人。現在兒子不肯賣,我若答應賣了,如何對他得住,因也極力反對說:「有我這副老骨頭在,房屋決不能賣。我兒子也不是敗家之子,你休看錯了人。況你汪先生也是有基業的人!請你看破些兒,留一點餘地,讓我們究人在破房子內住住罷。」

  晰子討了這個沒趣,回家好不生氣,大罵窮鬼可惡。當夜便打算放出占廟產的手段,來占姓梅的房屋。無奈此時已非初光復的時候,姓梅的也比不得和尚,因此汪晰子雖有通天手段,卻也無處展布,只可邀了衛運同來家商議。運同也說這件事只能軟攻,不可硬做。幸他有個親戚,與姓梅的至交,遂請了這人向姓梅的情商,也沒有結局,反碰了一個釘子。因此惹這親戚動了火,倒是他替運同想出一個妙法,說姓梅的父親,還有一個長兄早故,遺腹生下一子,至二十餘歲上,因不務正業,時常盜取家中物件,變錢化用,被他母親告了忤逆,押入改過局,他母親也因此鬱鬱致病身亡。這還是多年以前的事。後來此子押滿出獄,叔嬸不容他進門,以致流落為丐,至今還在人間。

  梅姓房屋,乃是祖父手中傳下來的,此子屬於長房嫡支,理該有一半遺產可得,不如弄他出面,請律師向梅姓要求分產,料他那時無錢可分,惟有將房屋變賣公攤,那時房屋便是姓汪的了。晰子大喜,就教運同央這親戚,在乞丐業中物色此子,以便實行他欺貧淩弱的計畫,業已數日。今聞運同回他四處查訪,尚無眉目,心中頗為焦急。運同忙道:「晰翁放心。常言道: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姓梅的此時,又不將房屋賣給別人,遲早是你口中之物。雖然一時找那人不著,但一月前還有人見過他,料想不致他往。照我看來,少則十天八天,多則一月半月,包在我身上,給你一個交代,此時也用不著耽甚麼心事,有心機情須在找到那人之後再用,那時才有效驗,現在只消養精蓄銳,待時而動便了。」

  晰子道:「我也沒耽心事,只為現在水木作料,市價很賤,我想趁這時候翻造起來,也可省卻不少工料錢,所以急於要將這件事辦妥,不然我在這裡,已住了許多年,為何不急在前頭,偏偏急在此時呢。」

  運同聽說,微微一笑。他明知晰子從前兩手空空,近年死了個女婿,才得發了幾萬橫財,今聽他說得十分冠冕,心中暗暗好笑,但也不便當面點破,只說:「既如此,我回去替你催催前途,加緊尋訪就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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