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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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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姨道:「人多著呢,有賈少爺、甄少爺、曹少爺,還有他家一班少奶奶,連你家的那位姨太太,也在一起。」 伯宣聽得有媚月閣在內,恍然大悟,知道一定是她告訴文錦的。她素知文錦溺愛他姨太太,故邀這許多人同去,當著大眾,教文錦愛莫能護,不得不將她逐出,用計果然很毒。在先我還打算她如挽人向我說說情,仍舊收她回來,現今她既然放得下這副辣手,我也決決不要她來家,就是帶來的衣服首飾,也休想還她分毫,將來我不妨都給魏姨太太,以報她被文錦毒打一場的損失。梳頭娘姨見他呆想,又說:「魏老爺因找姨太太不著,將我出氣,打了我兩個嘴巴。我自鄉下出來幫人家至今,從沒被人打過,今天也算是我倒楣,為別人受此冤枉,好處沒有,痛苦倒先吃了。」 說著仿佛要哭出來的光景。伯宣已知她用意,微微一笑,在身畔摸出一張十元鈔票,塞在娘姨手中說:「你莫生氣,這是我謝你的一點小意思,請你收了,回家勸姨太太不必悲傷,出來了我自能設法替她安插。如一時沒地方容身,可借旅館暫住幾天,慢慢的待我找到房屋,再搬進去。我這裡萬萬來不得,一來怕就惹出是非,兩方面都有不利。總而言之,我既然累了她,決不令她吃苦,你教她放心便了。」 娘姨兩下耳光,換了十元鈔票,早已心滿意足,喜不勝言,聽說諾諾連聲,回家對姨太太說知,也甚歡喜。當夜娘姨幫著魏姨太太整理物件,忙了一夜。文錦因不忍親眼見他姨太太出門,故在樓下睡到第二天黎明,就溜往外面吃早點心去了。姨太太教那娘姨跟她同走。娘姨也知自己職司梳頭,姨太太一走,自己無頭可梳,飯碗總保不住,故也願意和姨太太同去,主婢二人,雇幾輛黃包車,連人帶物,裝到三馬路上海旅館暫時安頓。姨太太又打了一個電話到官銀行通知伯宣,伯宣得信,當日下午,便偷偷掩掩的到上海旅館來望她。兩人相見,免不得流了幾點眼淚。姨太太教伯宣趕快設法,替她另找房屋,住在旅館中,出入很為不便。伯宣一口答應說:「三天之內,包你有稱心適意的住所。」 姨太太大喜。娘姨知他二人還有別話,自己站在旁邊不便,隨說:「我到賈公館梳頭,趁趙老爺在此陪著姨太太,讓我去去就來。」 伯宣道:「你日後可以不必往別處去梳頭了,姨太太一個人沒人作伴,你務必陪著她。至於外間梳頭,一個月該賺多少錢,我一併貼還你便了。」 娘姨答應道:「趙老爺說得不錯,少停我向賈少奶那邊辭了就是。」 說著出來,雇車坐到新閘,賈少奶已候她多時,見了笑說:「你原來跟姨太太一同出去的,怎不早對我說一聲。我适才差人到對門找你,才知你和姨太太一夥兒走了。」 娘姨道:「原是呢。我在先本不預備走的,因姨太太再三教我回去,我情不可卻,才隨她一同出來。她還說因一個人獨居寂寞,教我陪陪她,不必另外去梳頭了。」 賈少奶道:「這倒很好。你的意思打算怎樣呢?」 娘姨道:「我想你奶奶肯放我走,我也只可陪陪她了。她現在一個人住在三馬路上海旅館怪可憐的。」 賈少奶道:「那原是你的忠心,我焉有不肯放你之理,你就陪陪姨太太便了。講到她昨兒出這件事,真是神仙也料不到的,說來令人可怕,都被別人暗算所致,你大約還未知道。」 娘姨回說:「果然沒有知道,此事究竟從何而起?」 賈少奶一邊梳頭,一邊將此事從頭至尾一一告訴了她,不過把自己起意邀人和引文錦到空屋中觀看諸事,和盤推在媚月閣身上。她明知梳頭娘姨聽後,一定要告訴姨太太的,卻故意叮囑她這些說話萬不可在姨太太面前提起。娘姨連連答應。梳罷頭,賈少奶又與她將梳頭工錢找算清楚,娘姨稱謝而出。賈少奶自己更換衣服,帶著魏家送來的那只首飾匣,徑往不克登,交還媚月閣,並將文錦已把姨太太逐出等情,向媚月閣說知。媚月閣心中大樂,檢點匣中金飾,幸未缺少。不過還有許多珠寶首飾衣服零物,都在伯宣處,未曾取來,媚月閣便托賈少奶代向伯宣要回這些東西。 賈少奶一想,伯宣既和她割絕,未必與她更有感情,那些東西,現在他的手內,豈無干沒之意。我若向他去要,他焉肯輕易給我。若答應了,要他不著,在媚月閣處未免坍台,就使要了來,伯宣也不免恨我強出頭,我不幹已事,犯不著結這重冤家。隨說:「這些首飾物件,我不能代你去要,因我和他住在隔壁,魏姨太太到他家去,惟有我們得見,我若幫你出頭,向他要東西,他豈不疑心你我二人串通一氣,鬧破魏姨太太這件事。或者因此一怒,不肯將你的東西交出,反為不美。故不如另托曹少奶或者甄大小姐等人為妙。他們都有財有勢,面子很大,說出去的話,伯宣決無不從之理。」 媚月閣深以為然,當夜便到曹公館,托曹少奶去要。曹少奶也和賈少奶一樣心思,不過沒有當面回絕,含糊答應下來。媚月閣信以為真,安心等她回音。不意一連三天,影響俱無。媚月閣急了,再往曹公館催問,方知曹少奶這幾天不得空閒未去。媚月閣知曹少奶吸煙人,脾氣古怪,無論什麼事,挨一天是一天,那怕火燒到眉毛,也不肯上緊,只可另托甄大小姐。豈知甄大小姐也和曹少奶一般,當面雖然答應,等來等去,永遠不給回音,媚月閣心知求人不如求己,自己雖不願意再見伯宣,但無妨差娘姨阿金前往。這時候伯宣已替魏姨太太租好往屋,自家公館,只空掛一個名兒,夜間常在姨太太處過宿。阿金連到趙公館去了兩次,未能與伯宣相遇。 媚月閣命她白天往官銀行找他,果然被她尋見,說明來意,伯宣暗說不好,她這些首飾,在先原恐媚月閣托人來向她要回,故而口中雖答應送給魏姨太太,到底未敢輕動,不意一連數天,媚月閣那邊毫無舉動,伯宣只道她賭氣不要了,又被姨太太連連催索,他就放心把一匣首飾一併交給魏姨太太,家中只剩幾箱衣服。如今媚月閣著人來要,首飾已在姨太太處,勢難取出,又不能單將衣服還她,如何是好?只可放出做官的本來面目,用強硬手段,一概不還。她究是個女流之輩,不怕她狠到那裡去。得了主意,隨向阿金道:「你回去對她說,她已做了我家的人,膽敢背夫私逃,我不治她的罪,已是萬幸,還想什麼首飾衣服,教她休得做夢。我這裡是辦公之所,不准婦女進內,你也快給我出去。」 阿金聽他講起官話來了,沒奈何空手回去覆命。媚月閣氣得幾乎發昏,急命阿金找天敏前來商量。天敏說:「他既存心幹沒你的東西,你也和他客氣不得。這班做官的最怕外國人,我們不如請一個外國律師,寫封信給他,限他三天之內,一定要還東西,否則便到新衙門告他,那時不怕他不如數還你。」 媚月閣大喜稱善,教天敏陪她去找律師。恰巧天敏與一個做律師翻譯的相識,因陪著她同到律師處,先和那翻譯接頭。這翻譯姓孔名善專,做律師翻譯已有多年,積下家資,也已不少。中西文字,並不十分通達,不過一張嘴卻很來得,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沒一處插他不進。而且賺錢工夫,比眾精明,好比一把純鋼銼刀,哪怕一塊生鐵,經過他手,他也要銼些鐵屑下來,真可算得水銀瀉地,無孔不入的了。當時問了媚月閣等來意,心知是樁好買賣,便說:「這件事極為棘手,因那邊的當事人是做官的,在官場中想必很有手勢。常言道:官官相護,就是外國官也未必不偏護他。我們這裡單寫一封信是沒用的,非但不能嚇倒他,反變做知照他,使他早作準備,將來就使告他,也輸多贏少。必須預先四面佈置好了,然後可以寫信給他。仿佛捕鳥的人,預先張好天羅地網,然後開槍,就便一槍不中,也不怕他飛到別處去了。所以這筆運動費,著實要花得不少。」 天敏道:「孔先生,請你算算,大約要用幾百塊錢?」 孔翻譯笑道:「幾百塊嗎?只恐一千幾百塊還不夠罷。」 媚月閣驚道:「這一千幾百塊錢,可是要先拿出去的嗎?」 孔翻譯點點頭。媚月閣搖頭道:「那麼這封信也不必寫了,倘若將來要不回東西,這一千多塊錢,豈不是白丟的。」 孔翻譯慌忙改口道:「奶奶若不贊成,另有一個通融辦法,叫做樹上開花。譬如那些東西值一萬銀子,提二成作為我們的律師費。將來東西要到手時,便給我們二千銀子,否則一個錢不要。此法比方才說的辦法穩當,奶奶以為如何?」 媚月閣想了一想道:「就是這樣罷。」 孔翻譯大喜,問明瞭媚月閣住址,說三天之內,一準自己來給你回音便了。媚月閣等走後,孔翻譯抽出一張信紙,在打字機上劈劈拍拍打了一封外國信,給律師簽字。律師看了一看,搖搖頭,口中連說夫路夫路,把信紙撕得粉碎,自己另外打了一封信,了字丟給孔翻譯,孔翻譯接過一看,才知自己的信寫得不通,虧他毫不害羞,嘻嘻一陣憨笑,封好信,立刻命人送到官銀行去。 伯宣素不識外國字,見律師來信。不知為著何事,教人翻譯出來,才知是媚月閣請出來向他要首飾物件的,限他三天答覆。如不答覆,便要控告。伯宣慌了手腳,急忙回去對姨太太一說,姨太太也很著急,彼此一商議,說不如還了她罷,免得經官動府,有損顏面。但姨太太還有些捨不得這些首飾,委委屈屈,一件件的取出,內中有幾件心愛的,早已被她藏過。伯宣原不知共有多少,拿出一裹腦兒用手巾包了,親自送到律師處,說衣服都在公館內,教她自己去搬,首飾先行送來,請你出一張收條給我。律師命孔翻譯點一點數,開收條。孔翻譯乘伯宣他顧的時候,偷把一朵珠花塞在套褲管內,出了收條,伯宣自去。律師把首飾鎖在鐵箱內,孔翻譯當夜便到不克登媚月閣處報信,說首飾業已取到,現在我們寫字間內,明天你只須帶二千銀子來拿,還有衣服等件,都在姓趙的公館裡,你隨時著人去搬,決無留難。 媚月閣見他辦得如此神速,不勝歡喜。但是二千銀子,一時無著,只得將自己常用幾件首飾做押款,打了二千兩銀子一張莊票,第二天仍和天敏同到律師處,將銀票交給孔翻譯,向律師要出手巾包,當面一點,媚月閣說內中還缺幾件貴重東西,律師一查收條,並無缺少。又問孔翻譯,孔翻譯恐查出他偷的那朵珠花,隨對媚月閣道:「你能要還這許多東西,已是好極的了,還有什麼零星物件,或者你自己漏在別處,教我們如何查得出呢。我勸你將就些罷,惹得我們律師動了怒,拚著不要二千銀子,將東西一齊送還姓趙的,那時你就尷尬了。」 媚月閣無奈,只得自認晦氣,退了出來。孔翻譯在律師處,只付了五十兩銀子,其餘都上了自己腰包。一言表過。再說媚月閣自己去見律師,一方面命阿金往趙公館搬取衣箱雜物,等她回到不克登時,衣物早已車到。天敏見人財兩得,心中好不歡喜,乘間勸媚月閣說:「你現在已和姓趙的斷絕關係,不須存甚麼顧忌,住在不克登,開銷太大,何不搬回馬立師自己借的房子內居住,既適意,又省儉,有何不美。」 媚月閣深善其言,隨即重回馬立師小房子居住,過了沒有幾時,媚月閣嫌房子太狹窄,又遷居卡德路一所三層樓洋房內,鋪張得窮極奢侈,每月須費千金,和天敏雙宿雙飛,儼同夫婦。正是:只為眼前圖快樂,遂教日後忍饑寒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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