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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§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門悲祝發 負心婦醋海怒掀波

  老太太死時,如海還和一班朋友,在妓院中歡呼暢飲。家中人因不知他應酬所在,未能報信。及至他席散回家,已不及送終,老太太挺屍在床,蚊帳也拆去了。薛氏、邵氏和秀珍姊妹,都圍繞在床前哭泣。如海見了,免不得流了幾滴眼淚,教薛氏等不必再哭,快把老太太的壽衣檢出,替她換了貼身小衣。又把她生前穿的衣服,連同錫箔寶錠竹絲燈,一併搬到天井中焚化。一面叫車夫到藥房中喚了幾個學徒棧司,來家陪夜。順便請杜先生,明天一早就來幫辦喪務。又因老太太生前頗信尼姑,隨命松江娘姨到附近長壽庵中,雇幾名姑子來家念夜經。家中本有現成白布,連夜雇了四個縫工,趕制孝衣。忙忙碌碌,亂了一夜。

  次日破曉,鳴乾來了,如海便將發喪一切,托他料理。上海租界章程,死人不能久停,擇定當天午後三點鐘入殮。幸虧壽材是現成的,安在長壽庵中,抬來就是,諸事尚不十分局促。鳴乾辦理婚喪各務,原是老手,當即命人雇了一班吹打,並茶擔執事,僧道贊禮人等,擺開孝堂。又將向通慶吊人家名字,抄了一張,交給如海,勾出若干,以便分發報喪條。無非是倪俊人、魏文錦、趙伯宣等一班朋友,以及陳、薛兩門親家。惟有陳太太在未接報喪條之先,早已得信。陳太太因姆女之情,未能親自送終,在家哭了一頓。浩然說:「老太太年歲已高,又是無疾而逝,正可稱得福壽全歸,你又何必悲哭。」

  陳太太罵他不近人情,當即換了衣服,教浩然陪她同去。浩然生平,最怕和女人同行,聽了便說:「這是奔喪,又不是雙回門,何必夫妻倆同往。你可同光裕和他媳婦,娘兒們先去,我隨後再來便了。」

  陳太太不依,浩然無奈,只得換了衣服,又教光裕夫婦一同前往。光裕因昨天被如海一張字條逐出,心中很不願意再往。無如這句話說不出口,又被父母催促,情知難以推卻,只可委屈從命。四個人一同出城雇車坐到錢家,陳太太一進門,便媽天媽地的哭進孝堂去了。浩然父子,有人傳出孝衣,給他們穿上,然後在靈前叩了頭,就在孝幃外面回拜。另有幾個親戚,幫同招待吊客。如海扮著孝子,坐在孝幃以內,並不露面。光裕十分感激這重孝幃,因仗著他得與如海裡外隔絕。不然彼此照了面,豈不難以為情。這天鳴乾最為忙碌,他詢知如海當天便要出殯,為的是家中客堂並不很大,難以停放棺木,故借平江公所殯房暫厝,業已挽人接洽定當。嗚乾恐送喪人多,巡捕房規矩,出殯滿一百人者,便要照會。又去打了一張三百人送喪的照會,教人到馬車行中定了二十部轎車,多用臨時再添。又因如海喜歡顯煥,添雇了一班軍樂隊,一班清客串,還有各項出殯儀仗,應有盡有。

  這場喪事,果然辦得非常熱鬧,待到回喪轉來,已是黃昏時分。鳴乾又替他開消了一切排場,摘了一張清帳,交給如海。內中只有七成實數,其餘只好算是他的酬勞了。如海因須在家守制,藥房中各事,俱托鳴乾暫時代理。鳴乾是何等人物,一朝權在手,自然營私舞弊,又不知被他撈摸了多少,這就叫黑吃黑,惡人自有惡人磨。如海賺錢,不由正道,就有鳴乾等從中侵蝕,豈非天道好還,報施不爽嗎!如海身子雖在家中,市面上消息卻很靈通。因他手中捺著大宗橡皮股票,時時刻刻等候機會脫手,故每日嗚乾常派學徒到他家通報市情。說也奇怪,這橡皮公司中好似知他手中吃著大宗股票的一般,故意同他為難,市面有跌無漲,比較前數日,又縮去三份之一。據說這家公司招足股份,在英國殖民地種植橡樹,不意這所在地瘠天寒,種下去的樹,一時不易發育,因此股票有跌無漲。倘若再過幾時,橡樹枯槁死了,這股票勢必變作一文不值。如海得此消息,好生著急,在家無法可施,只顧尋人淘氣。

  薛氏便乘間告訴如海說:「你娶的這位好新奶奶,一天到夜,百事不管。這幾天我們忙得要死,她連人面也不見,天天鑽在老婆子房內,陪著那活死人。這還罷了。可怪她見了我們,就和欠她什麼冷債似的,板著面孔,鼓起一張嘴,倒掛著眉毛,眼眶子裡常拖兩條眼淚,放出寡婦面目,不住的長籲短歎。說她哭老太太呢,世間小老婆骨頭,決無這般孝順之理。看來還因你把她心愛的人兒攆走之故,你既不能陪她天天作對,夜夜成雙,因何還要這般殺風景,不讓她弄個人來散散心呢?」

  如海聽了,怒不可遏。當即奔到李氏房中,見了邵氏說:「你一天到夜,躲在這裡,幹些什麼?」

  邵氏被他問得迷迷糊湖說:「我有什麼可幹。只因娘頭上的傷,還沒平復,抬不起頭,這班下人太太,又沒一個肯聽她使喚,故我只得親自在此陪她,幫著她遞遞茶水罷了。你存著什麼意思呢?」

  如海聽說,哼了一聲道:「好一個老祖宗,一定要人伺候,我只道姓錢的老祖宗都死了,不道這裡還有一個呢。老實說,一家人家,要多一個人口,多供給一隻飯碗,原指望多一雙手腳幫忙,若多貼了口糧,還要貼手腳去服侍她,那就不如少一個人了。」

  李氏睡在床上,聽如海這般說,慌忙接口道:「少爺休得生氣,原是我的不好。我以為些須小傷,數日內容易平復的,不知怎的帶動了眼睛,一抬頭便要眼花頭眩。我年紀雖老,素來手腳很健,想必少爺也知道的。這一遭委實為病所困,並不是偷懶怕做生活,要人服侍。我因不敢勞動你家娘姨丫頭們,才教她在此陪我。少爺若有別事要差遣她,盡可吩咐她前去,橫豎老婆子是無關緊要的,只消隨時進來遞一盞茶水給我就得了。」

  邵氏在旁,聽了他二人的說話,氣得渾身發抖,無言可說。如海呵呵一陣獰笑道:「難為你這時候倒明白了,你這病到底幾時可以好呢?」

  李氏連說:「快就好了。」

  如海一定要逼她說出一個期限,李氏好生髮窘。邵氏實在看不上眼,不禁勃然作色道:「害病的人,誰能自己作主,幾時可以痊癒。況你又不肯替她延醫調治,教她一時怎能就好。請問你究要我們娘兒兩個扛呢抬呢?還是做什麼生活?況且我們也不是出來幫人家,才投靠到你這裡來的。吃了安樂飯,累做主人的中心不舒服。當年我們若要自做活計,未必不能糊口。只為想過舒服日子,要吃安樂飯,才肯嫁你做小老婆。當時你不曾親口答應我奉養老的麼?緣何口血未乾,就此變卦。你也是場面上的人,虧你講得出這種話來。」

  說著哭了。如海怒道:「好好,你敢挺撞我麼?你可知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你怎不張張眼睛,嫁一個有家私有身份的,呼奴使婢,堂上一呼,階前百諾,那時才能使你適意。可惜你眼珠兒不曾看准,嫁了我一個生意人,不能不自家動手。你不信出去看看,身份比你大些的人兒,也自己幫著做活,莫說你了。還有你說我當初答應供養你二人,我可曾寫下憑據給你?口說無憑,你若拿得出憑據來,我馬上多用幾名下人,服侍你兩個人,連吃飯拉屎都不須你們親自動手。否則不做不行,不動手休想吃飯。」

  邵氏又氣又怒,連連頓足,帶哭帶說道:「好一個無情無義的漢子,你講得好乾淨話,請你自己捫捫良心,當時你究竟怎樣說的?有陳太太家的張媽為證,如今翻悔由你,可知欺人太甚,天地不容。你要我們做活,我們偏偏不做,看你能把我們娘兒倆怎麼樣!」

  李氏聽他二人鬥口,急得什麼似的,屢次要掙扎起來,無奈頭腦發眩,一坐起便要倒下,只把兩手不住的向邵氏亂搖,口中嚷道:「你你你也可以住口了,我已經去死不遠,多謝你就聽我一句話罷。」

  又對如海道:「少爺,你休得生氣,她素來就是這種孩子氣,說話不知輕重,請少爺瞧我老人面上,不必同她一般見識,只當沒有這件事。我雖然不久人世,她一輩子還要靠少爺吃飯過日子的。我在一兩天內倘能起床,准定出來幫你們做活便了。」

  如海理也不理,朝外便走。邵氏聽了李氏這片忍辱喪氣的話,幾乎把肚子氣破,只自掩面痛哭。李氏待如海走後,反抱怨邵氏,不該同他挺撞。又說男人脾氣,都是乾柴烈火似的,你這樣和他一鬥,他動了氣,以後不再理你,你自己想想,一個女人,與丈夫有了意見,如何靠他過日子?這都是你平日使性慣了之故,將來須得好好的改悔呢。」

  說罷!又把雙手合十,望空亂拜,口中嘮叨著說:「皇天佛菩薩,你若要我這副老骨頭,請你早些把我收了去。如若願意我再活幾年,就請你保佑我馬上就好,吃得下,做得動,免得再教他夫妻兩個淘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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