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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原來李氏因被黃氏上門吵鬧,不免著急,心血上湧,所以傷口又流血不止。邵氏見傷口上不曾敷藥,想起客堂中茶几抽屜內有一包刀傷藥,功能止血,忙走到客堂內開抽屜一找,這包刀傷藥,已不知被那一個先下手的拿去了。邵氏無奈,只得在香爐中抓了些香灰,替李氏敷了傷口。另用一方白布包紮好了,倒一杯茶,給她喝了幾口,叮囑她好生安睡。自己回到房中,掩面痛哭,卻又不敢出聲,怕被旁人聽得,將她笑話。一個人吞聲暗泣,回想當年未嫁如海時,如海待她婆媳二人何等恭敬。就是嫁他之後,住在華興坊時,也並沒聽過他半句重話。不料搬回同居以來,忽然將我抬得天般高,又忽然把我壓下去。雖然待我面子上還不十分無禮,但對待李氏情形,已大非昔比,呼來叱去,竟和奴婢相仿。常言打狗須看主人面。況她還是我的長輩,他們將她這般薄待,明明不把我放在心上。這也罷了,今兒教她送那孩子回家,遭此橫災,論理並非她的過失,第一錯在馬車,第二該派那位拉黃包車的不顧前後。她與孩子同坐車上,身不由己,焉能怪她不是。況她這般年紀,身受重傷,已是可憐。

  黃氏痛子情切,與她吵鬧或尚說得過去,薛氏不該縱容兩個女兒,出口傷人。最不該的,如海身為男子,自應懂些情理,卻也附和他們,任意將她糟塌,未免太狠心了。他明中雖然糟塌李氏,暗下便是糟塌我。我被丈夫這般糟塌,以後怎生再過日子?想到這裡,淚如雨下,連中飯也不曾吃。獨坐房中,痛哭一會,又呆想一會,不知不覺,已是下午三點鐘時分。忽然想起李氏睡在房中,不知曾否用飯,即忙下樓,走到李氏房內,見她側臥在床,並未睡著,兩眼望著房門,口中哼哼不已。一見邵氏,忙說:「你來了嗎,我肚子裡餓極了,你可能弄些飯來給我吃麼?」

  邵氏驚道:「你難道沒用中飯麼?」

  李氏歎道:「不但沒用中飯,早起我因送小舅爺回家,知道他家太太一定要叫點心給我吃的,所以連早飯都沒有吃。适才你扶我上樓時,我肚子已覺得饑餓,因將近晝飯時候,我熬著沒做聲,不道你走之後,連鬼也沒一個進我房來,也無人喚我吃飯。我親見松江娘姨等端著菜盤,打我房門口經過,我教他們盛一碗飯來給我吃,可怪他們平日耳朵很靈的,今兒不知怎的,都變了聾子。或是我頭顱受傷,聲音微弱之故。叫了幾聲,他們都沒聽見。後來他們收拾剩飯回來,我又高聲叫喊,他們仍不聽得。我想自己起來,到廚房中與他們同吃,無如傷口疼痛,一坐起身,眼前便覺發黑,橫下來倒又好了。我別無他法,只有盼望你來弄飯我吃。你怎的到這時候才來,可真把我肚皮餓癟咧。」

  邵氏聽說,心中一陣難受,兩行珠淚,霎時又湧將出來。李氏反怪她說:「你哭什麼?我好容易眼巴巴望得你來,你還不快些兒弄飯給我吃麼?」

  邵氏無言,走到廚房內,見菜飯都已冰冷,想喚個人幫她湊一把火,把菜飯蒸熱,不意一班下人,都像預先知道她要找他們幫忙的一般,一個個躲得不知去向。只有松江娘姨,手提著一隻菜盒,從樓上下來。邵氏對她招招手,松江娘姨走到跟前,笑問新奶奶甚麼事?邵氏告訴她:「裡面太太沒吃中飯,煩你幫我熱一熱菜。」

  松江娘姨笑道:「不瞞新奶奶說,适才少奶奶教我買了幾樣吃的東西,此時趁熱,須得送往醫院中給小舅爺吃。少停回來,又得叫馬車送薛太太回家,實在沒有工夫,請新奶奶略等一會,看別的娘姨丫頭來了,教他們燒好,送到太太房裡去便了。」

  說罷,也不等邵氏回話,笑嘻嘻的提著盒子,竟自走出去了。邵氏聽說,氣得幾乎發昏。暗想黃氏也是一個人,李氏也是一個人。一個不過是薛氏的後母,一個雖然是我的前姑,現在卻算是我的繼母。同是一個人,同是一般身份,被他們這班下人看得如此輕重,固然是薛家一方面有錢,理該敬重。自己一方面貧苦,理該受欺。不過常言道:上行下效。若非主子先把我們欺侮,奴才們那裡敢如此撒野。當年自己未嫁如海的時候,婆媳兩口,安貧度日,身子雖然勞苦些,心中卻無憂無慮,無氣無惱,不料嫁了如海,沒有過得幾天快活日子,就被眾人侮辱到這般地位,思想起來,好不痛心。

  邵氏一個人在廚房裡傷心,又恐李氏熬著餓,自己做飯遲了,受她埋怨,只得自己到空灶下生火,燒飯蒸菜。幸她出身寒微,自己尚能操作。忙了一陣,菜飯都熱了,用木盤盛著,送進房內,李氏還怪她手腳太慢,累得人望眼將穿。邵氏無言,掉轉頭一聲長歎,暗把手巾拭去了面上淚痕,看李氏吃罷飯,又替她打水淨面,一切完畢,才走出房外,背著人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淚。這天傍晚,光裕又來探望舅母,驚悉李氏受傷,殷勤進房看視。邵氏問他,外間可有好些的傷藥。光裕沒口答應說:「有有,某藥店的什麼膏,治跌打損傷,最有效驗,我馬上替你買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已連奔帶跳的買藥去了。邵氏見他還像小孩子一般,很覺好笑。不多時,光裕已歡歡喜喜的拿著一匣外國藥膏進來,邵氏看他奔得滿頭是汗,心中十分感激,連連稱謝。光裕大樂,喜得口都合不攏來,說:「舅母將來要辦什麼東西,只管吩咐我去購買便了,包你又便宜又道地。」

  邵氏點頭稱好,光裕心滿意足而去。邵氏看那膏藥的仿單,果然說治跌打損傷,百發百中,即忙替李氏解開白布,拭淨香灰,將膏藥敷上,重複包紮定當。不料這百發百中的藥膏,一經敷上,傷處更痛得利害,當夜發燒發熱,滿口胡言囈語。邵氏十分著急,對如海說要請黃醫生來家看看,如嫌在家不便,仍到行仁醫院療治也好。如海聽說是光裕所買藥治壞的,心中大為不悅,便道:「這種硬傷,有何妨礙,也用不著請什麼醫生。黃可安近日生意甚忙,決沒空兒來此。若說到醫院中去,近來院中病人擁擠,萬萬容納不下。橫豎就會好的,也是她自不小心所致,只可教她熬幾天咧。」

  邵氏聽他這般說,又想起從前李氏跌傷了腿,如海何等用心,何等著意,此時前後判若兩人,可見他心已變了。世間男子,都沒長性。只怪自己當時太沒主意,一著之差,後悔無及。想到這裡,又一個人垂淚不已。正是: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頭已百年身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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